第二十四章 感恩这生命之水(1 / 2)
今天是断水的第三天,还是没有找到野马泉。
玄奘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身上所有的肌肉都不受控制,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口渴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确信自己迷路了。也难怪,在这茫茫大漠中要找一眼小小的泉水,本来就无异于海底捞针,根本不可能抱太大指望的。
没有指望吗?不对!前面是什么?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点点微光,如同一只魅惑的眼睛,在死一般沉寂的大漠中闪烁。
玄奘吃惊地揉了揉结满盐渍的眼睛,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去——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湖泊!虽然不大,却很清澈,湖的周围长满低矮的嫩绿的青草,甚至可以看到阳光在水面上的反光。
更让他感到惊讶和激动的是,那道清泉旁边竟然还有一座寺院,寺中隐隐传出熟悉的钟声。
佛祖垂怜!
玄奘再无迟疑,朝着那道清泉,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近了吗?好像近了……不对,怎么还是那么远?
玄奘跌跌撞撞地走着,渴望靠近那弘诱人的清泉。可是,直到夕阳西下,茫茫大漠被镀上了一层血红色,他与绿洲之间的距离似乎依然没有减少。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海市蜃楼,自打离开瓜州进入戈壁地带之后,大漠中不断变幻着的各种各样的幻景就时常在他眼前出现。这些幻影有如妖魅,时隐时现,瞬息万变,远看极为清晰,走近却又消失不见。眼前的这个未必不是那众多鬼魅幻影中的一个。
这念头只消在脑中一闪,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好容易有了一个希望,即使只是一个渺茫至极的希望,也总比没有希望好啊!
他一直相信奇迹,况且,眼下这种情形,就算等不到奇迹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在绝望中死去,倒不如望着那道甘泉,怀着一线希望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
已经筋疲力尽的老马在软沙中一个失蹄,一头栽倒在沙堆旁!玄奘也被拉得摔倒在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脑海深处有一点在剧烈地跳动着,头颅仿佛开裂一般巨痛,猛烈的火焰在其间熊熊燃烧。
耳边响起魔王波旬的狂笑声:这个沙门就要完了!他已经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这里的又一具骸骨……
不,我不会的!玄奘用力咬住舌尖,心中默念:“观自在菩萨……”
血丝渗出,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抬起头,那泓清泉居然还在!
美丽的泉水就像沙漠的眼睛,是海市蜃楼吗?不,不是!不要去想什么海市蜃楼的神话了,什么都不要去想,只管过去就行了。
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拉着赤离的缰绳,拼命赶了过去!
然而沙漠显然还在同他玩恶作剧,直到太阳落山,他始终没有走进那片渴望中的美丽的风景。
就在这时,老马受惊般地叫了起来!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大团乌云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速飞来!
他有些吃惊——这云怎么来得这么快?
还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那团快速逼近的乌云已经旋转着抵达头顶,如同一条巨大的深褐色布袋,线条流畅的边缘部位连续吸卷着沙粒,抛入它黑暗的内部。
原来是沙漠龙卷风!
风自天际旋来,一时间沙土漫天,天昏地暗,尖啸着的砂粒如同利刃般割开了裹在身上的毡毯。
地下的热浪倒卷上来,如熊熊大火,飞腾数百丈,直要将这一人一马烧成灰烬。
玄奘和老马相互依靠,趴在一座沙丘的光滑面,让后背冲着风的方向。他将那已经残破不堪的毡毯又裹紧了些,以期能够承受这风暴的打击。
沙浪如山,涡流狂怒,令他一时间恍若置身沧海。
风沙一层层涌来,他感到压在身上的沙子分量越来越重,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世界再次变成了一片混沌,除了黄色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天空如筛糠一般落下流沙,打在他身上,就如打在一条破麻袋上一般。
好在这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悄然消逝,世界重又陷入一片寂静……
天空霎时间变得像海一样湛蓝,没有了一丝云彩。沙丘那蜿蜒的曲线仿佛一道道肆意舞动的金色绸缎被什么力量突然凝固在空中,原本狂暴肆虐的沙漠此时宁静得宛如一波秋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办到——眼皮之下,全是沙子。他从沙堆里费力地抽出手,慢慢地,小心地揉着眼,就着涌出来的粘绸的泪水,总算把眼里的沙子,慢慢挤了出来。
他的身体几乎全被埋在了沙中,根本无力出离,裹在身上的毡毯早已破碎不堪,衣服也仅剩下了一些布条,赤裸处的肌肤被急速吹过的沙粒划得伤痕累累,红肿不堪。
沙子不但填满了他的口,还一直塞到了咽喉里。他先是吐,后来又呕,却始终无法把沙子弄干净。
老马赤离还在他的身旁,晃着瘦瘦的颈,大口喷着气,从它喷出来的气中,也夹杂着大量的沙子。
他的身体虚弱至极,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他想接着诵经,可是还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这样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至少可以使那布满全身的痛楚,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暮色带着森森寒气再度降临这片孤独的荒漠。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难以忍受的寒意,身上只有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根本无法抵挡这大漠夜晚的酷寒。
夜色越来越浓,他紧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只觉得每一阵微风吹来,都像是有人在用利刃切割着他的肌肤一样。
那片绿洲应该还在前面。他这样鼓励自己,凭着感觉继续朝前走。
眼前突然闪过二哥长捷的面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四弟,别再想异想天开了,沙漠里怎么会有水?又怎么会有寺院呢?”
“可是我看见的!”他在心里喊道,“太阳落山之前我看见的,我知道它就在前方!”
二哥摇摇头,脸上充满悲悯的神情:“四弟啊,这里是沙漠,除了沙石和游魂什么都没有的沙漠!就算是你亲眼看到的东西都未必是真的,何况你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知道这里是沙漠,我还知道中原佛法就是从沙漠中传过来的。是佛陀把沙漠赐给了僧侣,是佛陀要我在这里剔除对肉身的执著,走向生命的真实状态……佛陀会保佑我的。”
“唉,四弟你就是太固执了,”二哥担忧地看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色如聚沫,受如水泡,一切都是空的……”
说完这话,二哥的身影便融入虚空,消失了……
玄奘呆呆地仰望星空,除了漫天璀灿的星斗和一弯细细的钩状银月,别的,什么都没有。
也许,二哥是对的。
天空渐渐发白,已是第四天的清晨。
抬头看,晴空万里,没有一丝的云彩,这又将是一个难熬的日子。
玄奘默默地咬住牙,解开长袍,脱下满是沙粒和盐碛的破烂短衫,撕成布条,小心地包裹住受伤的双脚,然后轻轻拍了拍老马身上的风沙,继续前行。
太阳再度升到了头顶,热浪将他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几近虚脱,咽喉干得像被撕裂了一般,眼前的景物虚幻而又迷离,就连吸进的空气都仿佛带上了烈焰。
幸好还有赤离,它就跟在主人身边,口边吐满了白沫,艰难地在沙地里迈着步子。
这匹坚强的老马,它就这样义无返顾地跟了过来,是做好了准备和我一起成为这大漠中的又一具枯骨了吗?
玄奘的心里既难过又感动,他神志恍惚,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只能同老马一前一后,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苦行着。
走着走着,玄奘突然顿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忘记——
前面,平沙浩浩、黄浪滚滚中,昨天看到的那片绿洲竟然还在!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谁在诵读《心经》,是我的心吗?你是要提醒我,这一切都是虚妄的吗?就像我在峨眉山的舍身崖上诵读《金刚经》,提醒明海沙弥一样……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陀告诉我们,把物质分析成极微,再细分便成“邻虚尘”,也就是接近虚无的微尘;再分析下去“即实空性”,就成为虚空。
最后,佛告诉我们说:“当知虚空出生色相。”
物质本身是极微的,它们之间的距离又是极大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大。因此,物质的本质其实就是虚空,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实体,归根到底都是虚幻不实的。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前的沙海蜃景便是一种虚妄或幻觉,如同一个在绝地中舞蹈的女妖,美则美矣,其实虚妄得很。
可是,明知道它是虚妄的,玄奘还在朝那个方向走。
理由无他,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眼中,它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得令人无法拒绝……
明海沙弥在舍身崖上看到了佛光,就义无反顾地要扑过去。玄奘觉得,自己的修为也不过如此,与那个着了相的沙弥没有多大区别。
这大漠就是舍身崖吗?那蜃景般的佛光,佛光般的蜃景……佛光……蜃景……究竟是什么?单调的色彩,单调的景致,处处闪耀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光。
继续走吧,他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只要继续向前,再走上一段,就可以到达前面那片绿洲,那座寺院了,就可以在那弘清泉之中美美地喝个饱了。
“你是在自欺欺人吗?”是谁在冷笑?不管他……
大漠终究是残酷的,那美丽的清泉和寺院终于还是如以往那些蜃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奘木然望着眼前那亘古不变的大漠,只觉浑身一软,瘫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他的心已经被掏空了,大脑一片混沌,身体也虚脱得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只想就此躺下,再也不用起来……
我刚才是怎么了?是不是做了一个梦?那美丽诱人的海市蜃楼或许压根儿就从没出现过,一切都只不过是我心中的妄念而已!
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妄念?我是不是早就死了?就像那些大漠游魂一样——这里到处都是游魂,我甚至在白天都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他们,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它们心灵的挣扎……
它们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大漠……我知道,活着是痛苦的,只有死去,彻底捐弃掉这个沉重的身体,才能得到永恒的大自在……可是,那些失去身体的大漠游魂,它们并不自在,它们还在挣扎……
这时,眼前出现了另一种蜃景,那是一支极为狼狈的胡人军队,人数很少且衣冠不整。
看起来,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从远处跋涉归来,有的奄奄一息地伏在鞍鞒上,有的失去了战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们的战袍铠甲上染着血迹,面容疲惫不堪。
玄奘远远地看着他们——多像是一群悄无声息的幽灵影子啊,仿佛一阵清风吹来,就会把他们连人带马如尘埃一般拂散。
看得出来,他们一定在这毒日蒸腾的大漠中走了很久很久,体力早已耗尽。焦渴,正无情地折磨着他们,如果再得不到一口水润润喉咙,他们都会像大漠中那些不幸的尸骸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成为这茫茫沙海中新的牺牲品……
看着这些人,玄奘不由得深深叹息:“如果我还有水,或许可以救活他们吧……”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这支军队迎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他帮不到他们,他们也帮不到他,过去干什么?
可他还是过去了——人,总是需要群体的。
可是,没容他走近,这支军队就真的如同被清风吹散的尘埃、被烈日熔化的冰雪一样,消逝无踪了。
原来他们真的是幽灵!玄奘呆立良久,心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蜃景,听瓜州人说,有些蜃景是人们心中的妄念凝结而成。
看来,我实在是太孤寂了,才会想到这些同我一样的天涯旅者……
玄奘决定休息,否则脑浆都要沸腾了。
一人一马并排卧在沙丘的暗影之中,赤离用蹄子刨开沙土,沙漠表层下二尺多深的地方比较阴凉,还储存着夜晚的冷气。他将自己和老马的身体半埋在沙子里,用一件旧僧衣遮盖住了头脸。
他知道大白天这么做很危险,沙暴一来,肉身就会被埋葬。不过他不在乎了,仰面躺在带着丝丝凉气的沙堆里,他只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
就这样睡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轮回中,他是否还会出家修行,是否还会发愿去天竺求法,是否还会选择穿越沙漠……
他没有想太久,就困倦地昏睡过去。
睁开眼睛时,太阳已悄然挪到西边的沙丘下,瑰丽的红光披洒开来,使得半个天空都流金溢彩,丝绸般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玄奘躺在沙堆里,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人拆成了一堆,难以平息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世界……
净土寺的老住持慧明长老曾经说过,对于一个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每一刹那的生死都是功课,让你在痛苦的极至中剔除肉身、思想和我执,进入到生命的真实状态。
真实状态……原来生命的真实状态就是这样的……
半天的休息让赤离恢复了一些体力,它抖抖身体站了起来,用目光催促主人尽快出发。这匹已经有过十几次沙漠经历的老马,比主人更清楚地知道滞留的危险。
玄奘终于下决心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赤离的头。面对这一路陪伴他的无言的道友,他觉得一阵难过,甚至羞愧——老马是多么的单纯,哪像我这样想东想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接近于解脱的境界。
他牵着缰绳,再次朝着遥远的西方迈进。
虽然还是看不到终点,但走一步就离终点更近一步,这总该是没错的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那些明明暗暗的磷火又升了起来,仿佛无数鬼魂在身边环绕着。
玄奘又诵了一遍《往生咒》,这一次,游魂们没有走。他念起了观世音菩萨名号,可这些游魂仍固执地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去。
一股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钻入他的耳膜。
玄奘默默诵起了《心经》,以抵挡那越来越难以驯服的心魔:“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渐渐的,他感到头顶有了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就仿佛有一道细细的清泉,从百会处直透入体内,虽然若有若无,却又是无比的轻安自在。
心魔终于被调服得安静下来,身边的那些大漠游魂渐渐散去,凄厉的呼声也变成了狂风的尖啸,狂沙,鬼怪,似乎都已远离……
难道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来的吗?那么我的心又是什么?
第五天。
烈日还在执著地照射着大地,整个大漠从地表到地下都热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艰难跋涉,他的体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半时间处于头晕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着的时间日渐减少,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还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遥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浑身被明亮的光和热包裹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金星乱飞,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天花烂漫的佛国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辽远的天空,无尽的荒漠,苍老的岁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对今天的重复……只有偶尔刮起的阵阵狂风,才会让他稍稍提起一点精神来。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们难道就不寂寞吗?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旋,漂流,筑起一个又一个沙丘……如此简单地重复自己,难道,它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你感到厌倦吗?大漠就像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问这个年轻人——暮鼓晨钟年复一年,你是不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当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带着几分调侃的口气说,因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谁更倔一些呢?
热浪使他的视野产生幻觉,厚厚的热气层在地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像水汽一样漂浮着,四周了无生机,连一点儿阴影都没有。
“四弟,四弟……”
是长捷兄长在叫我吗?多么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用力张开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红色的天地,世界仿佛在虚空中摇晃……
这是什么地方?二哥,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还在朝前迈着步子……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不知道……二哥的声音显得那么真实,或许刚才他真的来过……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里进入禅定,让他的阿赖耶识穿越虚空,来看一看他久未谋面的幼弟……
二哥,还记得那回从峨眉山回来,我跟你说,峨眉山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你笑着问:“是吗?”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二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从这里走一遍,你就会相信……
二哥,自从那年瞒着你离开蜀地,我们兄弟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这便是宿业的安排,我们都无法拒绝……
玄奘还在走,毫无知觉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经在大漠中断水五天四夜,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空乏虚弱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步,机械而又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烈日当头,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灵魂是升天了还是在头顶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游魂一样,在躯体的周围飘荡……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收缩,成了一截干枯的胡杨枝;双脚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结了一层盐渍,几乎难以开合;就连脑浆也在逐渐地干涸、枯竭,意识变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渐变得颠倒混乱,铺天盖地的黄沙,竟然出现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被踩在脚下……
我进入轮回之门了吗?他木然地想着,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动!
还需要继续走下去吗?他默默地问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经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这里应该是有佛和菩萨的,他们喜欢庄严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庄严的——金色是它的主调,紫红,淡青是它的副调,明暗里演奏着最和谐辉煌的乐章。
菩萨啊,请你显灵吧,请赐给玄奘一点希望吧!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
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它们是魔罗幻化出来的吗?为什么总在我的面前飞旋舞动?头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昼变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凛的冰洞,渐渐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连同他那已经危脆的意识一起,沉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太阳还在中天上,残酷地灼烤着这渺小的身体,风沙呼啸着扑打过来,仿佛要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彻底抹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日又将尽了,硕大的深红色太阳一跳一跳,渐渐没入远方的沙海深处,在那一瞬间,整个大漠就像是一锅熔炉里沸腾的铁水。
年轻的僧侣伏在一座沙丘下,任凭烈日暴晒,风沙抽打,他却一动不动。那匹瘦骨嶙峋的赤色老马悲哀地卧在他的身旁,垂着头,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又是一阵沙尘经过,泛着优美弧线的沙丘顷刻间都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灰黑色的尘浪。僧侣的大半截身体都已被黄沙掩埋,手上紧握着一串佛珠,一条从身上撕落下来的碎布被狂风卷着,在沙尘中飘荡而去……
对于大漠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便会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将这一切都无情地抹去。以后若再有人从这里经过,顶多看到两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遗骸。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连遗骸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老马又不甘地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唤醒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却已听不见它的呼唤。
于是,这匹垂死的老马也无奈地靠着主人卧了下来,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宇宙进入深沉的黑夜,繁星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布满漆黑的天幕。
这是莫贺延碛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冷风如刀霜雪如剑,呼啸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撕个粉碎。
那个孤独的闯入者已经快被彻底地埋葬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仿佛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然而就在这时,从大漠荒原的深处,吹来一丝丝清凉的风,极微弱又极轻柔,就像母亲的手,带着微微的嗔怪,轻轻拂去淘气孩子身上的沙粒,那轻柔的呼唤一声又一声,一直进入到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黄沙中那具衰弱不堪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一下。
老马慢慢挨过来,低低地哀鸣着。
佛说五蕴皆空,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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