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咸阳古道音尘绝(1 / 2)
薛婵将秦固原送走后,方觉手脚酸软,几乎无法站立,扶着台阶上的栏杆软软坐了下去。凉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微微掠过,只觉通体已经凉透。此刻万籁俱静,只有一颗心似乎拼了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血液在身体里奔流,耳边嗡嗡作响,一切都如梦如幻,如此的不真实。
如此便恩断义绝了吗?她微微扯动嘴角,像是要微笑,却惊觉整个人已经木然,这副皮囊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有着自己的意志。即便此刻她仍然想倔强地微笑,身体却背叛了她。
这是她进宫后的第三个中秋节。
犹记当年刚刚被送进宫来,也是一个中秋之夜。那时身上尚无品衔的她没有资格参加任何宴赏,只能在天极殿里静静等待着。宫内府早早便有人来通知,只说皇帝今夜将要恩幸,于是来了七八个内侍,将她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换上沉重的华服,送到天极殿里来。那时她尚无自己的寝宫,与其他刚入宫的女孩子一样,居住在掖庭宫的角落里,如同被埋入土壤的种子一般,等待君恩雨露,等待着抽枝发言,绽放美丽的机会。
然而她却满心怆然,如同一头等待奉献的乳羊,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挥别少女最瑰美的爱情。前途叵测,无论上天堂或是下地狱,此生将与幸福无缘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那一夜的等候无比漫长,就在她渐渐被头上饰物压得渐渐抬不起头的时候,一声沉沉的笑突然响起,她听见有人叫自己:“阿寤……”
在这深宫里竟然有人这样唤她?这是子奉为自己取的名字。薛婵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灯下立着个男人,正负了手静静看着她。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她猛地站起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他!一瞬间仿佛时空转换,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置身在暖风熏染的乐游原,看着年少英武的情郎向自己款步而来。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那眉眼,那笑容,如果不是看见他身上的龙袍,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没错,那个穿着龙袍,掌握着她今后命运的男人,正在轻声唤着她,如同在乐游原上第一次亲吻她时唤的一样:“阿寤。”
“为什么不闭眼?女孩子要矜持,我亲吻你的时候,应该闭眼。”子奉的笑语似乎仍在耳边,“那么你以后也不要闭眼吧,就叫你阿寤,永远醒着。”
薛婵摇了摇头,子奉的声音散去,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子奉?”
皇帝走过来,一边替她拆去头上沉重的累赘,一边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问她:“没想到是我吧?”
她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愣了半天才问:“怎么会是你?”
“傻瓜!”皇帝吻上她之前,只轻轻地说了这两个字。
于是原本怀着几分悲壮与几分悲切的心情被送进宫的她,却是在巨大的惊喜和欢愉中完成了自己的初夜。谁能想到那个曾经带着自己在城外古道上飞驰的年轻人,那个与兄长有着七年同袍交情的年轻人,那个给了自己最初爱恋体验的年轻人,就会是九重宫殿里的天下之主呢?
“怎么会是你?”躺在他的怀里,她才想起来问个究竟。
“上当了吧!”他的胸膛随着笑声微微震动,紧紧环抱住她:“是我不让你哥哥说出去的。”
薛婵恍惚想起来,当年发现自己与这位少年将军出城郊游的兄长,神色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焦虑。而当得知自己将要进宫,成为皇帝无数嫔妃中一个,也许一辈子就要这样空耗掉的时候,反倒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欣喜。
“我原先,并不想入宫。”趴在他的胸口,她闷闷地说,心里充满了侥幸。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幸运,爱上了一个人,经过几番曲折,发现最终还是佳侣天成呢?
他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着,得意地问:“因为我吗?”
薛婵支起上身盯着他看,佯装怀怨:“是为了苏子奉。”故意转过脸不去看他,回忆起初初接到入宫册文时,心中惶惑幽怨,此时仿佛仍有所感。“我只能辗转给他送信,是依照先前的约定,朔月之夜,城外柳下,连去了三日,都没有音信。”
他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终于发了让她进宫的册书,只顾欣喜,却忘记了当初的约定。“苏子奉算什么?不过是一介莽夫,配不上你。”他轻声说,也许是因为歉疚,语气有些发虚。
“不!”薛婵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捧住皇帝的脸,盯牢他的眼睛,坚持澄清:“子奉不是莽夫。”她眼睛闪亮,笑容变得无比温柔:“他是这世间最体贴温柔的郎君,是无数女子心目中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他受到震撼,仿佛无法承受她眼中激越的美好,一把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天,仍旧只说出那两个字:“傻瓜。”
火热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心脏猛烈的跳动,如鼓槌般敲打着她。他的皮肤渗着淡淡的汗味,让她不由自主又想起端午那日在乐游原上把臂同游的情形来。心底深处,她知道那一切已经如风散去,在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苏子奉从此已经烟消云散,她的生命中再不会有那个带着她在乐游原上飞驰的苏子奉,从此,只有此刻这个怀抱着自己的男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薛婵是明白的。
苏子奉可以牵着她的手带她涉过清凉的溪水去看风吹竹摇,花开遍野。皇帝却只能让她跪拜服侍,夫妻间的温存,在他只是赏赐恩幸。她拥有的,只是这个男人极少极少的一小部分。
可是她认了。再也见不到情郎的忧伤被恩爱的突如其来搅散,薛婵愿意相信苏子奉和皇帝还是同一个人。就算在别人面前不是,在白天不是,至少她还拥有他私下的温柔和夜里的激情。
皇帝也的确给了她最多的宠爱。除了每月逢五之日要宿在凤栖宫之外,其他时候多数留宿玉阶馆。即使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极少去别的嫔妃那里。只是搂着她睡,什么也不做,夜夜如此,耳鬓厮磨。“但我不能给你太高的品衔。”皇帝带着歉意说,“福太满了会折寿的。我希望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朕。你放心,朕把欠你的,都给你哥哥。”
皇帝说的没错。华嫔已算是九嫔之首,却仍然只是位份低下的嫔。即使她宠冠后宫,专房独擅,成了后宫女子的公敌,究竟皇后和四妃愿意容忍她,也是考虑到以一个嫔的地位,即便再受宠,也不会威胁到她们的地位。
“朕终究不是你一个人的丈夫,那么多嫔妃,独宠了你,如何向其他人交代呢?”皇帝有时会无奈地向她解释,于是会有那么一两天,向其他人“交代”去。
薛婵也曾妒火中烧彻夜不眠过,也曾哭闹倾诉不甘赌气过,也曾经幽怨自怜以泪洗面过,终究还是接受了现实,皇帝不是苏子奉,他不属于自己。甚至,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过她。
相对于丈夫,皇帝终究是君,是主人,是那个只手翻覆间就能让她死去活来的人。
往事化作梦境,一重一重地往复交叠。薛婵陷在梦境深处无力自拔,来来去去看着锦袍将军苏子奉转眼成了皇帝,皇帝又与她百般恩爱,转过脸来,却似乎在她身上缠绵的还是苏子奉,猛然又看见皇帝一剑杀死了子奉。薛婵梦见自己跪倒在血泊中,抱着子奉向皇帝哭喊:“你杀了他,你杀死了子奉。”皇帝却哈哈大笑:“我就是子奉,子奉就是我,我杀了我,是我杀了我……”
薛婵大哭起来,被困在梦中无力脱身。
一只手压制住她胡乱挥舞的双臂,在她耳边轻声呼唤:“阿寤,阿寤,醒醒,醒过来,阿寤。”
阿寤却在梦中逃避,一边哭,一边说:“不,不要醒,只要不醒,心就不会碎,就不会听见他冷血的话。”
“阿寤,你的哥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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