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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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人以弱,乱而后治?”

这八个字说出,有几人顿时便是一动,看向席尾,端坐那里的人,气度俨然,却是丑怪难言,正是帝牧风阵中大将,“丑进士”宣飞赞,他本就是儒门出身,后来因为有同学讥笑他“天赋异禀,他日必取‘子羽’古名。”一时怒发,打将起来,后来才弃学求官,一战而捷,日后辗转官场,出入翰林,最后投入帝牧风的麾下,但与儒门间关系仍在,平日里也多有联系,此番儒门诸子在京中落脚,便是他代为安排。

“唔,确实象是十三衙门里那一位的手笔,但……”

沉吟一时,子夏却换了话题,向宣飞赞笑道:“我当日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倒真能将此地安排下来,诛为不易。”

宣飞赞躬身道:“师有事,弟子当服其劳。”

子夏又看向其它人,道:“诸位可知,今番为何非要落脚此处?”

今番入京者中,自子夏以降,得古名者足有五人之多,但古名当中,也分高下。一方面,子贡、子路、子夏这些名字自古以来,便都是儒门重将,地位仅在文王之下,高出其它同侪,另一方面,现任子夏年纪已逾六旬,得名也有三十余年,也不知教授过多少学生,德高望重。此时一句话问出,满座中除了和他同样是上一时代人物的子张以外,便连子思子贱子羽几人也一齐拱手道:“请商公示下!”

子夏微微颔首,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此地旧事,诸位,当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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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观。

就和石渠阁一样,白虎观,是儒门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个地名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几个时间节点之一。

一千一百年前,沛上刘家的治世期间,帝明章大会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于白虎观,议论经典。是会也,侪侪一堂,一时群英。会上,诸家大儒交相驳难,讲论经义同异,后由帝明章亲自定论,乃定《白虎通德论》,教习天下。

“每隔数百千年,儒门便将有如斯之会,只因人心唯危,道心唯微。”

“初代夫子身后,儒始分为八,后归于一,便是如此。”

“道统不可分,天下……”

停顿了一下,子夏扫视诸人,慢慢道:“亦不可分。”

“分则乱,乱则弱,弱必亡。”

“帝位更替,乃天子家事,但若有人想于个中作事,弄自天下分裂,我等,便不可坐视。”

“须知,一道德,方能一天下,一天下,方可一道德!”

沙哑的语声仍在室内回荡,诸人逐一起身,告辞退去,子夏一一颔首,间或交待几句下面的事情,只道:“子羽,你留一下。”

待室中复又安静下来,子夏闭眼静静想了一会,方张目道:“……刚才说的,当然都是胡扯。”

这句话说出来,子羽却是毫不奇怪,点头道:“那是自然……白虎观之会,是我儒门的耻辱,而非相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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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儒门来说,白虎观之会所形成的“学术共识”,乃是不折不扣的耻辱,为了把这个地洗干净,后世儒者,不知费了几多辛苦,几多心血。

只因,在《白虎通德论》中,自有儒门以来第一次,全面承认了“谶纬”这东西的正确性,并将之与儒门经典建立了一一对应的关系,紧密捆绑,对从建立第一天起便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们来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但在会场上,他们却都象忘了论语中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论述一样,严肃的讨论着,研究着,把那些晦涩不堪的文字一一解读,与历史上的种种变化勾连起来,形成能够被人认可的解释。

“……因为,那是皇帝本人的意见啊。”

在儒生们的历史观中,帝明章是个很好的皇帝,与民休息,敬重儒学,他在位的三十年,被史官们许之以“治世”,那可是仅次于“盛世”的好名词儿。

但同时,帝明章也是一个思路清楚,意志坚韧的皇帝,在位的三十年间,他同时完成了对史官与儒生们的征服。他在云龙门召集南北史官,用着反复的问答,将自己的思路灌输给了这些书写历史的人,他在白虎观大会天下诸儒,用着强势的表态,将一向被儒生们厌恶却符合皇帝需要的谶纬塞进了儒门的经典。

“但又如何?曾经被强塞进来的东西,终究还是被清洗出去。天下者,非一人能久据,非一家能久据……”

说着危险到了极点的话语,子夏眼中,似乎放着幽幽的光,道:“人心苦不足,天意自有时,岂是挣扎可逆?孰不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子羽微微点头,道:“澹台明白了。”

子夏探手入怀,取出一柄分作黑白两色的短匕,匕柄上嵌了一颗珍珠,却也竟然是天生成黑白二色,自中而分,泾渭分明,无所偏倚。

“子羽,这把‘天地分’是来之前,子贡交给我的。”

“……拿上它,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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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原本是摆着一颗珠子的。”

这里是御书房的后半间,平日里帝少景接见完大臣后,有时会退入此地,独自儿读书想事,朝中重臣,宫内皇族们加到一起,进过这里的大概也不到十个人。

脸色依旧是很不健康的白---从承京一战后,他似乎就一直是这种脸色了,帝少景背着手,看着书架上一处已经空了二十多年的托架。

“当时,你祖父想要给我们几个人一起封王,就安排去采办南珠,结果,意外得到了一件奇珍。”

按照帝少景的描述,那是一颗中等大小的珍珠,半黑如墨,绝然平分,真是希世之宝。只可惜,之前先有人给它起过了名字。

“……叫‘天地分’。”

如此晦气的名头,用在皇族内部的分封上,那简直就是自己在咒自己,所以,这颗珠子最后还是被帝光统留下来自用。

“原来如此。”

依旧只是低声答应,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但束发以来却是第一次,帝象先此刻心下忐忑拘谨,岂敢多语多言?

背对着自己的儿子,帝少景续道:“到后来,老文王有一次入宫谒见,你祖父请他在这里说话,看到了这颗珠子,老文王颇为称赞,你祖父便说,难得这颗珠子,黑白天成,倒凑了黑暗儒者的名头,便赠了给老文王。”

以丘以芟的身份地位,那怕是“天子赐”,也无须诚惶诚恐,只是笑着收了下来,至于之后的所谓“谢恩”,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无礼。

“……他说,便以此珠为证,将来总要替陛下杀一个人?”

帝象先终于忍不住开口,因为,这些说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嗯。”

仍不回事,帝少景沉沉点头道:“他答应了,会帮助皇帝,杀一个帝家的人。”

一句话说出,帝象先立刻就闭紧了嘴,再不敢开口,倒是帝少景依旧在道:“……所以,当年,站在大哥府外时,我也曾颇为紧张,担心突然就会看到澹台灭明的剑啊!”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那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应和的。

笑了一会,帝少景终于换了话头,指向四壁道:“这里的东西,你小时也都见过,但想来是记不得了。喏,你现下再看看。”

“高戴牙冠翠袖长,锦缠珠络艳生香。新翻十六天魔舞,闲倚三千月殿妆。曾是宴安怀鸩毒,祇缘秘密失苞桑。翠华零落知何处,月暗尘昏到应昌……”

默默念诵一遍,见诗头上写着“戒天魔”三字,又见其余七幅文字上也皆有类似字样,是为戒酒池、戒鹿台、戒胶船、戒鲍车、戒迷楼、戒雨铃、戒艮岳……等,皆各作七律一首,却不明其义,不觉又抬头看向帝少景。

“这是当年艾学士作的‘天子八戒诗’,意在讽劝,你祖父很是喜欢,所以挂在此处……”

话说一半,帝少景却忽地又改了话头,道:“近日京中何成革家事情,你当然知道。”

帝象先暗地里打点精神,心道:“来啦!”恭声道:“儿臣知道。”

帝少景仍不转身,看着书架道:“死的那个,其实是你五叔的心腹,你当然也知道。”帝象先依旧是一句“儿臣知道。”

帝少景叹道:“但有件事情,你却不知。”

“……安排流言的,并非仲公公。”

(什么?)

这句话才真是大出意外,和儒门的判断相近,帝象先也觉得这一波接着一波的舆论操作很象是仲达在行动,但帝少景既如此说……那会是谁?

(顷刻之间,卷动满城风云,这如果不是仲公公的安排……那难道是儒门?……至于其它的势力……)

正思量间,却听帝少景道:“这事情,你去处置罢,谁杀的人,谁煽的风……查得明白,再来报我。”说着已在书架前坐下,抽了一本书出来看……依旧是背对着这边。

帝象先定定心神,道:“儿臣领旨,儿臣告退。”说着倒退而出,依稀还听见里面似乎传出帝少景的吩咐声:“……教牧风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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