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霜离鸿(1 / 2)
“永别了,太平!永别了,娘亲!”
出了京城太平的南平门,云韩仙突然觉得天蓝得太刺眼,让人几无招架之力,只得垂下眼帘,长长吁了口气,似乎这样才能放下全身重负。至于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还是留着路边那些成双结对的小儿女吧。
她自嘲般勾起嘴角,因为突然记起,依依惜别的机会,自己从来未曾尝试,一生就这么过去了,那么多事情来不及做,多么遗憾。
多年没有走过的路,今天仍然非常熟悉,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声小鸟的婉转啼鸣都仿佛能勾出心头某些藏得很深的回忆。回忆里,美丽温柔的娘亲如逃出牢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欢喜,一路上比小姑娘还热闹,唧唧喳喳为她指认各种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似要将一辈子的话说完,还牵着她的小手,一有空就在她手心手背写写画画,似要把所有技巧传授于她。
摘取了冷冰冰的面具,娘亲无比陌生,令人更想亲近,让她得到深入骨髓的一段记忆。于是,一次次午夜梦回里,她就成了山林里的小鸟,在树梢驻足嬉闹,随着调皮的风穿林过花,抑或冲上亮蓝的天空,与一缕孤单的云嬉戏。山林里响彻她清脆的歌声,是拉长的一声声,唱的是娘亲故里余韵悠长的小调: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捞条鱼烧烧,头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必八跳,白米饭,鱼汤浇,吃了宝宝再来摇。”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糰子还有糕。”
所有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梦中完成,谁又会眷恋这浮华而丑陋的现实人间,所以,自那以后,她渐渐成了娘亲口中的“阿懒”,日复一日在那方囚笼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她永远如此自由。
这样的梦做了许多年,从京城做到莽莽苍苍的太平山里,又从太平山做到京城的另一个囚笼,而今这个梦终于要做到了头,那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急不可待地丢掉这皮囊,得到重生。
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何必在世间苦苦挣扎。
从城门出来不远便是太平桥,南平河是为京城用水和防御所修的人工河,河水从西边的离水引来,有虎狼之势的滔滔离水到了南平河,完全成了乖顺的小猫,从太平城外经过之后,与离水的其他支流一起汇入渔阳湖,京城太平连同渔阳湖所在的中州,就成了翡翠朝的鱼米之乡,翡翠朝强盛的根基所在。
太平桥并不长,两端各建了一个亭,名字也取得简单而绝妙,靠近京城的一方叫长亭,那方就叫短亭,跟亭子一起建的是南平河两岸的碎石小道和十里一个的小亭,小道一边垂柳拂面,水光山色尽收眼底,一边花草遍地,屋舍俨然,两岸风景美不胜收,天下闻名,有“不到南平枉为人,到了南平难为人”之说。
翡翠各地乃至各国达官贵人和风雅之士纷至沓来,齐聚于此,在两岸买屋置地,大有把南平两岸变成黄金屋豪奢地之势,翡翠太祖皇帝闻言,亲临巡视后下旨:把南平两岸收归皇家统一管理,价钱统一,后世不得胡乱涨价;统一两岸建筑高度标准,不可建庞然大物,以求视野开阔;土地或者房屋最高使用限度为五十年,不能传给子孙;买地时必须由本人或者家族中人交一篇文章、诗词歌赋或者画作,证明以书香传家。
圣旨一出,两岸纸醉金迷竞豪奢之风果然大为改观,也无形中鼓励了读书人,指出了读书做官“货与帝王家”的向上一途,翡翠朝一时人才辈出,各国服膺,翡翠的两百年盛世由此拉开帷幕。
南平河不但灌溉了京畿地区的万亩良田,还使离水年年泛滥的洪水得到治理,有事半功倍之效,翡翠朝各朝皇帝纷纷效仿,大兴水利,鼓励农耕,翡翠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是以成为盘古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除了北方的燕国能与之抗衡,各小国纷纷臣服。翡翠也有大国风范,致力与各国交好,维护盘古大陆的和平,翡翠两百多年历史,出兵之数寥寥,翡翠派驻各国的紫衣使成了盘古大陆各国最受欢迎的人。
此时,南平河上一派富足景象,风光如画,游船穿梭如织,云韩仙站在桥上定定看了一会,心头闪过一人暴怒的面孔,忽而,那面孔的暴怒之色全消,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度,冷冽的,傲慢的,眸色深沉如夜,虽总是一派漠然,却隐隐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风悄然而起,惹得千万条柳丝翩然而舞,顿时漫天柳絮如雪如雾,似梦还真。突然,那人无数的面容在她脑海盘旋,似要逼得她窒息而亡,她捂着胸口疾奔几步,一抬眼,正对上一片红艳艳的朝霞,有如在太平山里濒死时给过她力量的颜色,不禁一阵泠然,刹那间那些面孔潮水般退去,唯有这片不死不灭的红。
终究是孽缘,终究是木已成舟,何必重提。
她定下心神,摸摸脸上薄薄的人皮面具,以近乎悲壮的心情迈出一大步,僵直着脖颈与心头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对抗。眼角的余光里,河边杨柳依依,绿意似浓得化不开的离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草色山光里,仿佛看到有个青色身影在柳条翻飞中奔跑。
自从乌余亡国,娘亲便永不着鲜艳的颜色,不戴首饰,青色与白色,成了娘亲的标志,有一天爹爹对她信口说了句“你穿白色真好看”,娘亲就再不肯着白色,把所有白色衣裳改给女儿穿,害得幼年的她洗衣裳洗到崩溃。
河水潺潺,披了一身朱金色衣衫,丝缎一般的质地,流光溢彩,有如闺阁中倚着美人靠的女子,沉思细想,春上眉梢,有无限娇羞之意。
这样的美景,怎能不让她那同在囚笼里的娘亲流连忘返?
她的娘亲,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更是个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却甘愿住在云府的最后一进小院,陪伴青灯古卷,过着自封一般的生活,幼年朦胧的记忆里,她只见过爹爹和哥哥,还有一个专门伺候她们母女的哑婆婆。
不知什么原因,会抱她飞高高的哥哥很快就绝迹于此,而哑婆婆在她八岁时一觉睡过去,再没有醒,只剩下爹爹偶尔会来。
爹爹和哥哥,成了她最渴望的两个,这种渴望延续了多年,直到今日万念俱灰。
可笑的是,即使如此,从未谋面的云夫人仍然不肯放过她们母女,经常在外面指桑骂槐,而且在生活上处处刁难,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甚至在她爹爹出外巡查时将她们锁在院里,不肯任何人接近,更遑论送吃食。
对外界的一切娘亲似乎从不放在心上,没有粮食,娘亲变戏法般挪开米缸,带着她到地窖背了许多米和腊鱼腊肉,院子的小花园早被娘亲辟为菜地,两人的小日子还是过得十分滋润。
云府里,娘亲很少笑,十分得意的时候,就会轻轻哼起一些曲调优美的歌谣,种菜的时候唱得特别起劲。她学东西很快,娘亲唱过一遍她就能跟着唱,不过,这些歌似乎不为人所喜,有次爹爹来探望娘亲,为了讨爹爹欢喜,她大着胆子凑上去咿咿呀呀唱了两句,爹爹脸色骤变,劈头给她一巴掌,打得她鼻血横流,还不住地骂:“我打死你这个贱种!”
那是记忆里娘亲第一次发火,娘亲挺身拦在她面前,冷冷道:“你别忘了,她也是你的种!如果不是我们亡国,你在我们眼里也是贱民!”
在冰雪一般冷情的娘亲面前,爹爹似乎永远低人一等,总一副陪着小心的模样,不过爹爹这次却没有退缩,暴跳如雷道:“你教得好!你难道要她以后出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亡国奴!你们乌余已经亡国了,不要在我面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看着恶心!如果没有我,你们还不知在哪个窑子里被千人骑万人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娘亲似幡然醒悟,连连后退几步,瘫软般坐在椅上,突然大笑连连,笑得满脸水光,爹爹自知失言,脸色颇有些尴尬,转头将她拎到面前,重重敲着她的头道:“记住,乌余的亡国之音唱不得,你是我云宰相的千金,不是乌余的亡国奴!”
她只觉眼前星星亮晶晶一片,除了拼命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爹看了看娘亲,欲言又止,扔了她怒气冲冲而去,刚走到院子门口又折回,一把拉住她,也不敢去看娘亲,恨恨道:“我把孩子带走,不能让你把她教坏了!”
娘亲霍地起身,径直走入房间,留下余音袅袅,“那晚上你来跟我收尸吧!”
爹爹呆呆看着娘亲的背影,手上不知不觉用了狠劲,抓得她手臂钻心地疼,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
良久,爹爹终于回过神来,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双目如要喷出火来,揪着她的发喝道:“你哭啊,怎么不哭出来,女娃不都是哭哭啼啼的,你连哭都不会吗!”
她哪里承受得住,瘪瘪嘴巴想哭,爹爹已经不耐烦了,一巴掌将她打飞,对着房间大吼:“反正是个没用的女娃,随便你怎么教,以后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她很想反驳爹爹,她不是没用的女娃,已经读了许多书,还会画栩栩如生的花草树木。她还想哀求,如果唱歌不好,她可以不唱,可是不要放弃她……
爹爹死死盯着她血淋淋的嘴巴,始终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长叹一声,肩膀顿时垮了下来,拖曳着脚步来到院子门口,一字一顿道:“清漪,你难道还是不肯相信,我对你确是真心,是一心为你们好。”
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这种残忍的真心我林清漪无福消受,请云宰相留给别人吧!”
“你竟然说我残忍!”爹爹双目一片赤红,仰天大笑,“你以为把自己关起来,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亡国后乌余人的悲惨下场,我对你一见钟情,护你敬你爱你,十年来丝毫未变,到头来只落个残忍二字,清漪,你算对得起我!”
她被爹爹的疯狂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娘亲用颤抖的声音幽幽道:“云尚,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有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牺牲无辜的乌余人换取今天的地位,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我活到今日,一是为了仙儿,二就是为了等着看你的结局!”
“好,你等着,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爹爹不怒反笑,“不过,以后不要让我看见这个没用的女娃!”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脆生生道:“爹爹,我不是没用的女娃!”她抹了抹脸上的液体,想让爹爹看清楚自己认真坚定的表情,或者多看一眼与娘亲相似的面容。
爹爹停下脚步,微微转身斜她一眼,抬高声调,“看好你的仙儿,我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那一天正是她九岁生日,她得到了一生最难堪的生日礼物,比以往的漠视更难堪的礼物。
爹爹匆匆而去,两个多月后又匆匆而来,一进门就红着双眼四处寻找娘亲,小院能有多大,他很快就在小菜园里发现那忙碌的身影,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她,不顾她的踢打,将她打横抱回房间。
她想上前帮娘亲,看到爹爹的脸,她浑身一震,倚着木柱停住脚步,那憔悴的面容上,两道泪痕如此分明,让人触目惊心。
她第一次懂得,感情的煎熬,要比所有伤害的叠加还要痛,从此,她对爱里挣扎的人们都有着深深的怜悯。
对那莫测的情感,她宁可远离,不敢触及。
与对待娘亲的态度不同,爹爹本就对她不甚热心,从此更是视她为无物,连一句招呼的话都不肯说,娘亲不忍见她伤心,干脆做了坏人,将她关进侧屋,自此,她听了多年爹爹略显沙哑的絮絮低语,却再未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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