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梅妻鹤子(2 / 2)
也不知刚才与赵皑的对话被她听见多少。凤仙一颗心砰砰直跳,吓得泪都不敢再落了。
柳洛微见她不接丝巾,微笑着自己去拭凤仙脸上泪痕,又握起她的手,用少女般软糯的声音和言安慰道:“男人惯不得。他不要你服侍,你就立刻把他抛诸脑后。你这样聪慧的一个人,难道离开他还活不下去么?”顿了顿,又一哂,“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徒之狂也且!”
凤仙愕然与她对视,反复琢磨着她最后说的话:“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曲宴行至第五盏酒,内侍撤去瑶津西轩四周格子窗,霎时西面通透,凉风袭来,立解暑热。裴尚食上前请太后转顾轩外湖景,太后极目望去,只见有内侍撑一叶扁舟朝藕花深处掠水而去,而林泓立于舟头,广袖飘飘,正手持竹笛在吹奏一首清悠的采莲曲。小舟中央坐着蒖蒖,待船划至芙蕖新绽处,她举棹拨开重重花叶,找到一卷卷兀自在水中挺立着的,之前叶面被包裹系好的荷叶,逐一剪下,搁入舟内,然后示意内侍掉头,继续棹舟莲荡,沿着来路归去。
这时林泓曲过两叠,略一停顿,又换了新曲,乐音婉转悠扬,但细细品味,能觉出两分忧伤之意。而蒖蒖听着乐音,无心无思地唱起了与曲对应的歌:“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舟回到殿前,林泓与蒖蒖上岸,来到瑶津西轩将荷叶展开,太后才发现原来一部分卷成筒状的荷叶包裹的是美酒,另一部分叠成四方形,包裹的则是腌制好的鱼鲊。
“这些酒和鱼鲊是我们前一天泛舟过去包入荷叶中的,”蒖蒖解释道,“今天风薰日炽,早已酒香鱼熟,正宜此刻食用。”
太后取少许入口,但觉荷香扑面而来,融入酒液及鱼之肌理中,柔和了酒的烈气,又将鱼的腥味淡去,强调了咸味过后悄然绽放的鱼肉甘香。
“这最后一道,不但酒香鱼熟,也让老身看见了一幅极美的好景致,如此巧思,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太后微笑道,“这是宣义郎的主意吧?”
林泓上前施礼,应了声“是”。
太后又道:“上回老身承诺,聚景园竣工之时会为你赐婚。如今你想好要娶哪家小娘子了么?”
林泓垂目,一时沉默不语。
皇后只当他是面皮薄,不好意思直言,便从旁含笑对太后道:“娘娘,今日的情形娘娘已然看见了,应该不难猜到宣义郎心仪的女子是谁吧?”
“哦……”太后当即侧首看蒖蒖,上下打量良久,淡淡一笑:“不错。这小妮子有运气,能嫁给宣义郎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太后与蒖蒖不十分相熟,但蒖蒖既是官家身边的人,日常行动自有人报与她知道。她不喜欢蒖蒖的直率,觉得她行事颇多逾越内人本分,不过倒也谈不上厌恶。此刻见皇后表示林泓要娶的是蒖蒖,虽不甚满意,却也不至于反对。
蒖蒖听太后如此说,明白她认可了自己与林泓的婚事,心中欢喜,面蕴彤云低下头去。
林泓仍垂着眼帘,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何心情。
柳洛微一直在冷眼观察两人情态,此时忽然面上堆笑,柔声唤蒖蒖:“吴掌膳,请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蒖蒖依言走至她面前,欠身行礼。
柳洛微又让蒖蒖走到她身边,取出之前林泓送给她的翡翠镯子,对蒖蒖道:“难怪你我当初一见如故呢,原来如今竟有做亲戚的缘分。这个镯子是娘家人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戴,今日便转赠给你吧,权当我给弟妹的见面礼。”
然后她牵起蒖蒖的左手,把镯子往蒖蒖手腕推去。
镯子在蒖蒖手掌最宽处稍有滞涩,但柳洛微略一着力也就套进手腕处了,可见手寸是比较合适的。
柳洛微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又笑开来:“真好,你手腕细白,戴这翠镯很好看。”
蒖蒖看着这镯子,怔忡不语:从翡翠的色泽和种水可以看出,这极有可能是由林泓当年在问樵驿常握着的那块绿色石头琢出。又听柳婕妤说是“娘家人”送的,几乎可以坐实这个猜测。所以……林泓花费多年心血,打磨好这个镯子,然后一路贴身带着,来临安送给了她?
不可遏止地想起林泓握着这块石头凝视墙上洛神画像的样子,蒖蒖顿感心似乎被利器刺入,尖锐的疼痛由内及外,迫出她一层冷汗。
而这时的痛苦只是开始,随后她很快听到林泓回答了太后的问题。
“聚景园中梅树甚多,臣请娘娘赐十八株古梅予臣。”林泓朝太后下拜,清晰地请求道,“臣愿效法仁宗朝和靖先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不再娶世间女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太后良久没有应对,而皇帝则暗锁眉头警告林泓:“宣义郎,太后面前,切勿说笑。”
“臣并非说笑。”林泓转朝皇帝,叩首,道,“臣长年居于山野之中,早已习惯独自一人眠琴绿阴,赏雨茅屋,的确不须女子为伴。有梅妻鹤子,此生足矣。”
他的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决绝,蒖蒖瞬间意识到这一回她真的把握不住他了。原来那么多回的郎情妾意、耳鬓厮磨仅仅源自她一厢情愿的接近?而初雪之日关于年轮的倾心表白也只是出于她的臆想?
她冷汗持续渗出,在烈日蒸腾的暑气里周身冰凉。她听见殿中逐渐有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响起,不消看也知道殿中所有人此刻都在观察她,更有许多嫉妒她的、想看笑话的、落井下石的人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讥笑嘲讽她这个众目睽睽之下被林泓抛弃的女子。而柳洛微仍在握着她的左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唇边悄无声息地翘起了一弯意味深长的笑。
“看来我是误会了,我无福做吴掌膳姐姐了。”柳洛微衔笑道,又伸另一只手轻轻拍拍自己握住的蒖蒖左手,“不过没关系,这镯子既然我已经送了,你还是留着吧,不必还我。”
蒖蒖冷冷地摆脱她的手,将镯子退出,搁回到她案上,盯着她道:“我不要。”
没有任何虚伪的客套,或身份原本要求她运用的谦恭,就是如此直白地说出了这三字。这令柳洛微笑容隐去,略显尴尬。
蒖蒖后退数步到殿中,面色苍白,步履飘浮,耳中嗡嗡作响,身体摇摇欲坠,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在众人灼灼目光中倒下。
而就在这时,太子忽然起立,朝父亲躬身长揖,用不大,但足以令殿中人清晰听到的声音对皇帝说:“臣斗胆问爹爹,昨日已将吴掌膳许给臣掌东宫饮膳之事,爹爹是否还未宣之于众?所以孃孃与柳娘子有了这样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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