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资料冷杉与鹰1(不必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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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像是肥料堆,然而那个东西很快便开始移动了。像是牲畜,却没有四条腿,没有尾巴,没有毛,没有鳞,也没有角,只是在深处藏着火种样的红色物体。

虽然庞大,但是颜色和黑暗相同,必须仔细看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麦穗倒向与风相反的方向,又立起来,星光忽隐忽现。水面微微裂开,湿漉漉的脚印持续又消失。一股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什么东西烧焦了?首先燃烧的是内部,然后是遮挡物。着火的麦穗消失了,石头烧得滚烫,牲畜熔化了。不管什么东西挡在前面,都不可能躲避,也不可能转身,直到从泥土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

这些东西都有名字,然而那也只是人类赋予的名称,并非真正的名字,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名字。虽然和死人,和鬼魂毫无关联,却常被称做恶鬼。真正的魔法师或咒术师称之为“泥土里的狂兽”,绝对不会招惹它们。无法和它们对话,当然也不可能和它们进行交易或者将它们说服。操纵它们的方法只有食欲。如果没有活的祭物,绝对不可能操纵它们。

恶鬼们伏在泥土里,对血渴望至极,因此容易回应地上的召唤。只要稍微懂点儿咒术就足够了。至于能否操纵唤来的恶鬼,那是另外的问题。根据几百年来伴随各种事故发展起来的要领呼唤恶鬼的人,首先必须全身涂满硫黄,目的是防止发出人的气味。恶鬼从地下钻出来,那就给它们目标物的部分躯体或携带物,当然不能掺有其他的气味。如果一切正常,恶鬼会奋不顾身地扑向目标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吞下目标物之后,恶鬼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地下。

如果进展不顺利,目标物模糊不清,恶鬼就会变成巨大的贪食鬼。摆脱控制的恶鬼最先杀死施咒者,然后疯狂地吸血。传说有人为了让恶鬼离开而把侍从当成食物奉送,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献给了恶鬼,还曾彻底毁掉过上千人的城镇。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依赖恶鬼的力量行使咒术。恶鬼听不懂语言,却也从不欺骗别人。只要懂得要领,只要遵守规则,尽管危险,却能得到巨大的力量。恶鬼咒术师常常把蜈蚣图案当做“阿加斯的象征”,刻于额头或手背。若要赶在恶鬼攻击施咒者之前及时展示,那就必须选择这样的部位。恶鬼不会杀死刻有阿加斯标志的人。如果被人发现这个标志,则有可能当场粉身碎骨,所以不会轻易作出选择。这是古代制伏恶鬼,将它们囚入地底的伟大王者的标志。至于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国王,没有留下记录。阿加斯的标志非常精致,普通人刻不出来。

第二天,留在原野的黑色痕迹会给附近的人们带去恐惧。有人迅速逃离家乡,有人找来魔法师,也有人跑去神殿。他们都为昨天夜里没有成为恶鬼的目标物而感激涕零。他们一边同情不知是谁的目标物,一边期待快点儿听到那个人死了的消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夜里才能入睡。

不一会儿,那个东西停了下来。那是广袤芦苇丛开始的地方。很久以前这里是一条河,后来水流改变方向,变成了沼泽。几栋废屋和磨坊藏在里面。

太阳升起的瞬间,那东西便消失在地底了。周围是茂密的芦苇丛。不时有水流出现,几十年前枯死的树木倒在水面之下。树枝缠绕,成为踏板,他们穿过芦苇丛。长满苔藓的树枝很滑,弄不好要弄湿衣服,还会跌倒。

“孩子……”

“睡了。”

缇娜还想再问,然而梅特恩却聚精会神地在芦苇丛中穿行。他用更大块的布重新包好孩子,捆绑在双肩和后颈。他的肩膀很宽,不过孩子应该也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受得了。孩子没睡,刚才他的小手还在动来动去。

缇娜没有继续追问。她仍然担心梅特恩会伤害孩子。尽管没有必要伤害,但是如果自己乱提要求,说不定他会把孩子扔进水里。

随后,他们看到一座废弃的磨坊。梅特恩踩着踏板先行上去,然后抓住缇娜的手,把她拉了上去。碰到坚实的地面,他才稍稍放心。磨坊前后没有门,里面很宽敞,对面几乎被密密麻麻的芦苇堵住了。梅特恩靠墙而坐,缇娜也蹲了下来。沼泽里几乎没有流水,或许是心情使然,感觉地面好像在缓缓荡漾。也许是一天没吃饭的缘故,缇娜感觉头晕,闭了会儿眼睛,又睁眼去看梅特恩。梅特恩解下捆在身上的孩子,抓住孩子的两个腋窝,抱起来看他的脸。

“你妈妈说你是女孩子。”

孩子突然哭了。缇娜猛地要站起来,却只是按了按双膝,姿势别扭地看着梅特恩。梅特恩看了看缇娜,说道:

“看样子你也要哭。”

“肯定是肚子饿了,请你……”

梅特恩抱着孩子站起来。缇娜紧张得咬紧牙关。孩子放进了她的怀里,连同布料。梅特恩退到后面,背过身子。缇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艾尼尔,谢谢。”

“明明是我把孩子交给你,你不谢我,为什么要谢艾尼尔?”

缇娜忙着往孩子嘴里塞**,没听见梅特恩这句不知是玩笑还是讽刺的话。哭哭啼啼的孩子吃到母乳,立刻安静下来。除了孩子的呼吸,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梅特恩靠着墙壁,仰望天棚。腐烂的横梁岌岌可危地挂在上面,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天空。虽然是早晨,但是天色阴沉,周围还是很暗淡。

梅特恩轻轻念着缇娜说过的艾尼尔的名字。艾尼尔是艺人们的女神。据说女神爱惜有才华的人们,不论身份高低。就连埃弗林地位最卑微的舞女,只要舞姿优美,也能成为最受女神爱惜的人。别的神灵都不会让埃弗林卑微如尘灰的人站在身穿绸缎、头戴宝冠的人们面前,除了被称为狂神的艾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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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者的女神,舞女和戏子,以及吟游诗人们的女神艾尼尔,昨天夜里守护在缇娜身旁。她用抓过泥土、摸过石头的伤痕累累的手为女神的小女儿领路。要不然缇娜怎么会跑进梅特恩所在的咖啡厅?

孩子吃饱了,慢慢地闭上眼睛,手脚无力地伸开。缇娜用梅特恩带来的碎布头给孩子换了尿布,然后直起身子。她抿上衣襟,看了看梅特恩,面带愧色。如果是良家妇女,当然不可能在陌生男人面前袒胸露乳。对孩子的担心消失了,她才想起自己不再是舞女。梅特恩说:

“现在放心了吧?”

缇娜没有回答,而是拉过睡着的孩子,抱了起来。梅特恩笑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抢不过来了?”

“你为什么想要孩子?”

“这么说吧。要想偷马,与其准备绳子、马车和鞭子,还不如带根胡萝卜更方便。”

缇娜想了想,说道:

“你是说,孩子是胡萝卜?我是马?这么说,您想要的……”

“可以这么说。”

梅特恩打断了她的话,缇娜没有继续说下去。梅特恩接着说道:

“我想带你去被称为向日葵之地的皮罗瓦。我的朋友住在那里,他有很多土地,可以给我个小农场。太大了不容易管理,只要能看到的地方就够了。我要盖房子,买一匹马,还要买一头骡子。如果在农场里种西瓜,收入应该不错。听说那里很适合种西瓜,无花果也不错。”

缇娜眨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梅特恩。她完全听不懂这个男人的话。

“等吉恩长大了,我要给他买匹小马。我们三个人骑马去邻居家的农场吧。听说那里的人们很自然地和邻居分享,那么我们把西瓜分给邻居,再从邻居那儿换小麦就行了。还可以做西瓜干呢,我喜欢吃西瓜干。对了,你会烤面包吗?”

越听越离谱了,缇娜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就让邻居教你。我会做木马。如果邻居家也有小男孩,肯定很想来我家玩。要是有人借木马,吉恩应该很得意吧。”

“哎呀,你在说什么……”

梅特恩耸了耸肩膀。

“我在计划未来。”

“可是我……”

“怎么了?不愿意?做农妇不如做陛下的宠妃更好?”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她是谁,孩子是谁,他都了如指掌,却还是把她们带到了这里。缇娜嘴唇颤抖,问道:

“大人是陛下的仇人吗?”

“仇人?我是埃弗林的百姓。国王陛下乃是万民之父。”

“那么您是陛下的臣子?”

“臣子,我们家族的确享用着陛下的俸禄。”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你们送回王宫,而是带你们到这种地方?是啊,我也想知道。不过,有一点很明确,我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而且恰恰相反。”

摆脱手持斧头的男人,亡命逃跑的时候,王城的道路像迷宫,怀里的孩子放声大哭。她披着乞丐的斗篷,挤在路人之间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走路。她想回宫,却又无法和宫里的人取得联系,而且守门的卫兵也无法相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王后的走狗?

好久没有回到这个街头,她感到恐惧。黑暗是陷阱,光明是圈套。转头看她的人们都露出揭发者的眼神。想要藏到某个地方,反而更容易被发现。追击者最先翻找的地方就是容易藏人的仓库或厢房。缇娜从七岁开始学习跳舞,有时因为忍受不了毒打而逃跑,总是在这类地方被发现。于是不管多么疲惫,不管多么饥饿,她都要踉踉跄跄地找到人多的地方。隐身于形形色色的人群,即使打扮怪异,即使披头散发,也不太引人注目。她捡拾地上的苹果为食。漂亮的凉鞋碍事,她就脱下来扔掉,光着脚走路。她第一次对脚上硬邦邦的老趼心存感激。

从早走到晚,天又黑了,行人少了,再也没有藏身之地。如果不是昨天夜里在咖啡厅遇到梅特恩,也许现在她的脑袋已被斧头砍掉,装进袋子里了。孩子也……

缇娜浑身发抖。她抬起头,遇到了梅特恩的视线。她这才意识到梅特恩的眼神看似冷漠,却完全不同于追击者。他已经答应要帮助自己了。因为她只想回宫,所以没有立刻想清楚,原来梅特恩已经把她的孩子从王城、从追击者的手中救出来了。几个小时之前,如果被抓到,肯定是必死无疑,所以她只顾埋头奔跑。现在好不容易摆脱出来,却对愿意伸手援助的人心怀疑虑?

缇娜还是无法欣然应允。首先是太突然了,不知道是否真实。这件事她恐怕无法自己决定,何况还有孩子。

她艰难地说道:

“孩子是陛下的后代。”

“啊,是吗?当然了,孩子在父亲身边是最自然的,可是陛下能出色地完成父亲的使命吗?应该可以吧。因为他等待多年,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孩子。无论孩子想要什么,哪怕是女神的衣角,陛下也会为他剪下来。可是要想得到陛下的礼物,首先要活下来才行啊。这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吗?”

“如果回宫……”

“如果回宫,你就死定了。”

缇娜困惑地低头看了看孩子。的确很难回宫,不过她深信,只要遇到信得过的人,回到宫里,陛下就会保护自己。尽管当初自己不明就里地上了马车,稀里糊涂地跟着不明身份的人同床,而且在同床时,陛下也没有跟她说话,然而自从王子出生之后,情况就变了。每到下午,陛下谁也不见,单独留在别宫里逗孩子玩。王子睡着了,陛下会询问她在街头生活时的情况,也让她跳舞给自己看。有一天,陛下还教她下象棋。她不知道陛下是否爱自己,但她确信陛下不会抛弃自己。最重要的是,伯利提莫斯王子是陛下唯一的后代啊,连名字都是“宝贵罕见”的意思,不是吗?

“不相信,是吗?有陛下严加保护,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那么这次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呢?”

“都是我被一封伪信欺骗……”

“你以为你只是因为被骗出宫,就落得如此下场吗?从今往后只要不上当就行了?你以为王后在宫里没有办法杀你,才把你叫出宫外?王后在王宫里做了九年的女主人,只要她下定决心,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这次她失败了,下次她会彻底把你除掉。陛下连你和王子的骨头都找不到!”

缇娜默默无语地颤抖。她不是不理解王后的憎恶之心,也不是没有亲身体验。她从开始就害怕王后。也许梅特恩的话有夸张的成分,然而只是听了他这番话,就放弃陛下宠妃的位置逃跑,未免有点儿好笑。

缇娜还有孩子,千金不换的孩子。这孩子不仅对陛下重要。想到孩子可能受到伤害,她就毛骨悚然。缇娜露出惊恐的表情。

“要是王后能宽恕我们就好了,真的……”

“宽恕?只有你们俩变成泥土才有这样的可能。你们也没有做过什么需要宽恕的事情。不过,听你说出‘宽恕’这个词,看来你根本没有做好与王后作战的准备。她这个人……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必须斩草除根。”

梅特恩的语气莫名地凶狠起来,缇娜感觉有些奇怪。

“看来您很了解王后。”

“很了解。”

“所以……”

“所以把你带到这里来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带你逃往皮罗瓦?我背离家乡,万一被发现就会遭到发配,孩子被夺去父亲,几乎什么好处也没有,但唯一的好处就是你和孩子可以保住性命。”

“大人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为什么还要帮助我?”

“我见不得抱孩子的女人死。”

这句话令人难以相信。梅特恩猛地站起来,在摇摇晃晃的地上踱来踱去。

“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那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理由?难道对你一见钟情?我刚刚看见你就深深地爱上你,不顾性命?我们有这个时间吗?对蓬头散发闯进咖啡厅的女人一见钟情?我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缇娜不由自主地笑了。梅特恩回头,她立刻停了下来,眼角依然保留着笑意。尽管因为昨夜的辛苦而眼圈发黑,然而当她微笑的时候却又恢复了美丽。天空放晴,阳光从漏洞的天花板照进来。光线似乎具有某种魔力,破旧磨坊角落里的蜘蛛网仿佛变成了漂亮的蕾丝,黑色的苔藓宛如绸缎闪闪发光。梅特恩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不是笑话。”

“对不起。”

“我一定要救你们,不能让你们死于王后之手。如果你相信我,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要把我留在这里,一个人走?”

到达这里之前,缇娜还以为梅特恩要抢自己的孩子,现在听说梅特恩要走,却突然害怕起来。走了一夜,距离王城渐渐远了,但是追击者们仍然会拼命找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既然已经把毒手伸向缇娜和孩子,那就必须找到她们,直到埋入地下才能安心。

“意外地遇到你,来到这里,我都没有时间做出门的准备。因此要离开家乡很长时间,我需要处理点儿事情。你肯定很饿了,不过再坚持一会儿吧,别在这附近找食物。追击者马上就会搜查附近的村庄。乡下人对陌生人记得很清楚。这里是芦苇丛,连猎狗都找不到。”

“可是……”

“害怕迷路吗?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不得不离开这里,那就在我下面说到的这个场所见面。”

梅特恩说,往南走,湿地变成树林,在树林里走上不久就能看到散落着白色石头的地方。有块石头下面是可供藏身的洞穴,进入洞穴则需要掌握特别的要领。说着,梅特恩亲自做了示范。

“听明白了吗?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来,我告诉你是为了防备意外。我是很认真的。”

说完,梅特恩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放在缇娜手中。黄铜色的短刀,上面刻着沙锥鸟的图案。缇娜接过短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抬头注视着梅特恩。梅特恩心生恻隐,叮嘱她说:

“不用担心,我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你累了吧,先好好睡一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和吉恩在这里迎接我,我会很开心的。”

缇娜艰难地开口说:

“吉恩?”

“既然尤杰妮娅是男孩子,那就叫吉恩吧。”

缇娜想起自己坚持说是女儿,不由得羞愧地垂下了头。梅特恩又笑着说道:

“我们就这么叫他吧,总不能叫他伯利提莫斯王子殿下吧。对了,我不是吉纱的乌鲁斯的儿子,我叫洛克。”第二天,国王召见萨米娜。萨米娜心意已决,不可能留下证据,只要矢口否认就行了。她是王后,谁都不能对她严刑拷问,也不可能投进监狱。伯利提莫斯是陛下唯一的骨肉,也是我这个百姓之母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因为嫉妒而伤害如此宝贵的孩子?陛下认为臣妾是这么不识大体的女人吗?因为臣妾无法生育,而背负这样的罪名,还不如死掉算了。眼泪汪汪地苦苦哀求,不管自己出去上吊还是怎么样,陛下当然不会在意,但是他也不会直截了当地点破。

萨米娜反复想着这些,不过当安德罗斯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呆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不知道。”

“是吗?如果你实话实说,朕或许会改变心意。”

“臣妾对陛下毫无隐瞒。”

“那好,那就快点儿交出伯利提莫斯和艾瑞缇娜吧。”

萨米娜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眼神之中满是惊讶。

“陛下怎么会对臣妾下这种命令?臣妾比任何人都更担心王子的安危,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向我询问他们的行踪。我爱伯利提莫斯如同爱我自己。”

“是的,既然那么爱,交出来不就行了吗?我想快点儿看到毫发无伤的王子,还有艾瑞缇娜。”

“陛下,我实在是……”

突然,安德罗斯猛地扔出了茶杯。萨米娜大惊失色。茶杯碎了,热茶溅上了萨米娜的衣服。安德罗斯厉声喝道:

“你竟敢欺骗朕!你不是买通你的弟弟,带他们走了吗?你把她们带到哪儿去了,还不如实招来?”

萨米娜僵住了。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担心安德罗斯会不会打自己。虽然以前国王对她漠不关心,却也从没做过有失礼仪的事情。现在,他对自己的态度跟对奴隶没什么不同。刹那间,她宁愿国王像平时那样对自己漠不关心。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了。

萨米娜害怕挨打。因为她的母亲是第三夫人,深受父亲宠爱,于是第一位夫人也就是大伯母常常找碴儿鞭打母亲。这时候,萨米娜便会跑到母亲身边,然而听到鞭子的声音,她就迅速转身,在心里虔诚祈祷,鞭子的火花不要溅到自己的身体。她又担心这样下去母亲可能会被打死,那么父亲会不会为母亲报仇?为什么自己不能扑上去,挡在母亲面前?为什么父亲爱着母亲,却对这种事置之不理?千头万绪交织在她的心里。

到最后她也从未奔向挨打的母亲。鞭子带来的恐惧感太强烈了,年幼的小女孩无法承受。她对自己的憎恨变成了复仇心,为此她还准备了短刀,每天都拿出来磨,发誓有朝一日要刺死大伯母。但是,她最终也没能报仇。父亲去世以后,大伯母依然是家族的长辈。大伯母所生的大哥海洛迪恩担起了家族的大梁。尽管她成为王后,不,正因为她做了王后,报复娘家的事就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了。萨米娜自己最清楚,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大哥海洛迪恩像父亲似的支撑起家业,也是萨米娜最重要的援军。

现在母亲已经不用挨鞭子了,然而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都能看到当初的伤口。想起那些伤口,萨米娜的眉头就不由得瑟瑟发抖。以前她一直对安德罗斯漠不关心的态度深恶痛绝,太冷漠了,既不能和他争吵,也不能将他激怒。除了几句例行性的话语,安德罗斯从来不对她说什么。有一次从宴会回来,她甚至问宫女“你能看见我吗?”。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年,萨米娜感觉自己像个幽灵,故意表现得恶毒,还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毒打宫女,也曾摔过东西,然而安德罗斯连句制止的话都没有说过。萨米娜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只是掠过安德罗斯的耳边,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听。

她宁愿安德罗斯恨她,也曾经想过做些令他震惊的事情。不管是否把她当成王后,她首先渴望得到人的待遇。她想证明自己不是在宫殿里飘来飘去的幽灵,而是能够伤害他的活人。然而当她回忆起挨打的恐惧时,又觉得还是漠不关心更好。但如果是这样,过去的岁月算什么呢?当时的愤怒只是撒娇吗?

萨米娜猛地站起来,拾起茶杯的碎片。她想用茶杯碎片刺自己的喉咙。果然不出所料,安德罗斯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这是干什么?”

“放开我,还像以前那样对我置之不理就行了,不是吗?”

“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萨米娜几次试图推开安德罗斯,却未能如愿。她瞪着安德罗斯,泪流满面。安德罗斯从萨米娜手中夺过茶杯碎片,扔到地上。听见嘈杂声,侍卫们跑了过来,安德罗斯转身喝道:

“出去!”

面对眼前的场景,侍卫们大惊失色,慌忙逃出门去。安德罗斯放开萨米娜的手,萨米娜颓然坐地,捂着嘴啜泣起来。国王沉默片刻,萨米娜的心里生出一线希望,但是她错了。

“在你说出王子的行踪之前,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安德罗斯并不是因为爱惜萨米娜才阻止她寻死。萨米娜小心翼翼地咬着嘴唇,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饶恕艾瑞缇娜和伯利提莫斯。以前她的目的是让她们从眼前消失,但是现在变了。哪怕她们不再回宫,哪怕找遍世界每个角落,也要找到她们,将她们斩草除根。

“陛下,请听我说。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萨米娜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看安德罗斯。他点了点头。萨米娜站起来,坐到椅子上。

“我觉得只有我了断自己的性命,才能消除这个恶毒的误会。既然陛下阻止,那我就斗胆说了。陛下说我派人藏起王子和他的母亲,而且认为是我的弟弟做了这样的事情。可是不管是今年还是去年,我的弟弟当中从来没有人进过王宫。我已经两年多没见他们了。他们怎么可能藏起王子和他的母亲?”

安德罗斯的脸上掠过轻蔑的神色。

“朕对你和你的弟弟怎样商量,设计了怎样的阴谋不感兴趣。朕已经派人把整个王城翻了个底朝天,还调查了离开城门的人。守门将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和孩子。但是,看守银月之门的士兵报告说,昨天夜里守门将在未做记录的情况下放走了一个男人和可疑女人。于是找来守门将询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偷偷放走。守门将对你们毫无忠心可言,没动他一根指头就招了。”

萨维娜根本无法预料到这些事,只是眨着眼睛望着安德罗斯。听到下面的话,她才僵住了,喉咙和舌头也都僵住了。

“那个人是王后最小的弟弟,洛克。”梅特恩,准确地说是洛克借来马匹,中午时分到达本家。那是王城五大富豪之一的埃克劳斯的儿子海洛迪恩的私宅。四年前去世的埃克劳斯有七个子女,海洛迪恩、克劳多斯、比利努斯、图安、萨米娜、艾梅丽娜和洛克。

埃克劳斯有三位夫人,洛克是二夫人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身体娇弱的她多年未生育,尽管排行第二,却连大声说话的份儿都没有。生了三个儿子的大夫人气势汹汹,对待她就像对待仆人。生下洛克的时候,她说自己死而无憾了。事实上也是如此,没过多久她就撒手人寰了。

埃克劳斯对失去母亲的小儿子倍加疼爱。他对别的儿子们严加管教,只对洛克是例外,几乎放任不管。比他年长将近二十岁的哥哥们也觉得洛克对自己的位置没有威胁,因此没有人在意。

长大成人以后,人们都说洛克不像他们家的人。不同于哥哥们的傲慢和冷酷,洛克和下人们打成一片,毫不避讳体力活,而且喜欢朴素的衣服和饮食。他最喜欢的是旅行。他常常毫无目的地出发,一年也不回来。埃克劳斯生病的时候,想要找到自己格外疼爱的小儿子,然而几百名士兵找遍了各个地方,连邻国都翻遍了,却还是杳无踪影。幸好洛克及时得到消息赶回家,才得到了父亲最后的祝福。

洛克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却在父亲弥留之际守在父亲床前,这让哥哥们大为不快。幸好在遗产分配方面,埃克劳斯没有特别优待小儿子。这是智慧之举。否则的话,也许兄弟们会千方百计地放逐洛克,甚至置他于死地。

洛克想的是回到本家找秘书,让他负责管理自己的土地,带些盘缠就马上出发。事实上也差点儿就做到了。在几百栋建筑组成的豪宅里面,想要避开兄弟姐妹们的视线并不困难。不料,正当他要离开家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马厩里的爱马。这是父亲最喜欢的马,留给了洛克。那匹马身上刻着家族的烙印,又是引人注目的骏马,逃亡的路上不适合带它。洛克只是想和马告别。

洛克走进马厩,给爱马拿些青草就出来了。正在这时,有人走进了大门。那是跟他打过交道的军人。洛克赶紧转身,但是为时已晚了。

“这不是洛克大人吗?快跟我走,娘娘召见。”

洛克追悔莫及。萨米娜王后从来没有召见洛克进宫。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两个人不可能再见面。现在,王后为什么召见他?只有一个理由。萨米娜成为王后之后,只见过洛克一次。那是进宫一年初次回本家的日子,她听到了难以忍受的话,无比气愤,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这期间她变了,弟弟也变了。听说弟弟到了,等待他进来的时候,萨米娜感觉腹中某个部位隐隐作痛。她下定决心。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怀念往事的时候。

走进王后殿,洛克视线低垂,大概是不想看到萨米娜。看到坐在萨米娜身旁的安德罗斯,洛克立刻伏倒在地,磕了三次头,跪着挪到跟前,把额头凑到国王手边。国王轻轻推开了他的头。他退到后面,继续跪在地上。

“祝福无比威严的国王陛下安康。陛下的大地上流淌着甜美如蜂蜜的江水,子孙忠诚,叛逆之火熄灭,荣光的伊斯坎特之星永远守护在陛下左右。”

无论是夸张称颂的人,还是听到称颂的人,此刻都纹丝不动。这是惯例,而且谁也不可能听到对方的真心话。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安德罗斯开门见山地说道:

“埃克劳斯的儿子洛克,今天是朕叫你来的。如果你不是王后的弟弟,你此刻就不是在这里,而是落入刑吏手中了。”

“不管是哪个家族的什么人,如果对陛下犯罪,都应该受到惩罚。请陛下明示。”

“王子和他的母亲在哪儿?”

洛克低下头,沉默片刻。萨米娜更加紧张,情不自禁地喘着粗气。不一会儿,洛克抬起头来。

“陛下,我昨天夜里去了王城,今天回来,大吃一惊。两夜过去了,还没有找到王国的宝贝,王子殿下。护卫队长应该砍头,侍婢们也应该斩断双手,可是他们不惧刑罚,玩忽职守,岂有此理?”

洛克的神色非常平静,好像没有听懂刚才国王的质问。安德罗斯眉头紧蹙。

“你想否认你的所作所为吗?”

“没有做的事情,没有必要否认。如果我藏起了王子殿下和他的母亲,怎么会自己来到宫里呢?”

“你知道朕为什么怀疑你吗?”

“我想是因为昨天夜里我经过城门的事吧。”

“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么当时和你同行的女人是谁?”

洛克再次叩头,然后抬头说道:

“既然要详细地向陛下禀告,那就不得不说出以前王后娘娘说不出口的事情,请陛下谅解。我首先声明,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回到王城了。”

“什么?快说!在哪儿?”

“那个女人是在王城做生意的安多拉的女仆,名字叫休米。休米姿态娇美,所以平时去安多拉那里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昨天夜里我说想把她借出来,安多拉爽快地同意了。我付了两枚金币作为代价。如果陛下派人调查,很快就会知道了。”

萨米娜神情僵硬。安德罗斯瞪了洛克一眼,回答说: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出城?”

“休米有丈夫,要想不被人发现,就只能带她去远处了。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办完事之后让她先回去,下午我才回王城。”

这些话简直就是对国王的侮辱,然而这些都是安德罗斯让他说的,所以安德罗斯强忍愤怒,脸色都变了。

“要想证明你的话,还需要详细调查。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生意?”

“安多拉在南门附近的鸽子井胡同经营着很大的妓院。那个地方很有名,应该不难找到。”

“你觉得朕抓住隐藏王子和他母亲的罪人,会怎么处理?”

“应该是凌迟处死,家人也全部砍头。”

“是的。刚才你就被怀疑为罪人。你怎么不害怕呢?”

“微臣进宫的时候也在暗暗思量,王后娘娘为什么叫我来。微臣已经听家人说了,了解王室的变故,所以我想在这种紧急关头,王后娘娘肯定不是为了和我诉说姐弟情而叫我来。难道是想找我帮忙?可微臣又是埃克劳斯的儿子中间年纪最小、经验最少的人,除非家兄全部去了国外,否则不可能因为这个而找我。那会是什么原因呢?会不会觉得我了解情况?可是像我这样连小官都没做过的白面书生,还能知道什么?想来想去,我觉得肯定是自己遭到怀疑了。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昨天夜里出城的事。我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死呢?我也很害怕,可是与其逃跑,一辈子都被当成罪人,还不如解释清楚。如果不行,那就干干净净地死掉算了。这样一想,心里就平静了,也能坦然面对陛下的质问。”

安德罗斯和洛克沉默片刻。萨米娜终于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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