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赵大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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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自己说:“时间到了。”

很多年后,都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天,二十岁生日,就在那天,大明照天十九年,皇历八月八日,阴历六月二十一日,在刹那的瞬间,我意识到什么。

就像,梦中惊醒。

之后,恍然顿失。

在那个瞬间,我看到,爹吐沫星子漫天飞,白色的牙齿配着开裂的嘴唇。

夕阳照射进窗户,尘土飘荡在光柱。

整个屋子、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尘土。

爹说:“你为什么不扫干净?你看,要像我这样扫,先用……再用……轻轻地……这样……”

每次我费尽气力把一堆屎尿清理干净,他总是不满意。他说我没打扫,然后打扫出一点儿脏东西,指着那些东西说“巴拉巴拉……”

——我们有什么意义?他在干什么啊?我在干什么啊?我们在干什么啊?

他浪费了他的时间,然后浪费我的时间,我们的意义浪费在我们无意义的时间里。

——他四十四岁,我二十岁。

二十岁了。

二十岁,已经是村里人能忍耐的极限。一个一事无成、只会吹牛的二十岁青年,被所有人看做异类,受尽白眼。

二十岁前,你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你是小孩子,说你一直在用功读书,说你以后会发达,你甚至还可以腆着脸收压岁钱。

但是在二十岁的那天,遮羞布终于被揭开:你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我说:“时间到了。一切该结束了。”

爹照例说着,他生下来就是粪户,我们祖祖代代都是粪户,我也必须是粪户,这是天生的,是神授的,是万世不变的。

爹照例说着,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因为如果不合理,它就不会存在了。

爹照例说着,不要想改变什么,你去看看城墙上挂着的头颅,囚笼里的骷髅,去看看那些榜样。

爹照例说着,大明帝国的规矩不是你一个贱民想改变就改变的。

爹照例说着,如果你想改变,去参加会试,那就是更加不孝,我会先打死你。

爹照例说着,他懂得太多太多,因为他经历得太多太多。

……

这个婆婆妈妈、胆小如鼠、只会吹牛的家伙!

我叫赵大牛,小名大屎。我无法描述我——因为“身在此山”的缘故——不过总有些人喊我“怪胎”“孽种”。

爹叫赵良骏,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他的经历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想知道,何况他就没经历。

娘叫陈青花,但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她死得早,大家都不提她。

我对我们家也一无所知。村里人都喊我们“独户”,这是极其侮辱的称呼,因为他们每户都是人口暴满。

不过,我们家的户籍是——“屎户”。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个“屎户”户籍,专门收集全村的粪便。

大明帝国有四十亿人,几亿户籍。

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户籍,有贵有贱,父父子子万世不变。

比如我们村,村中心是地主家(兼村长),围着地主家是各种农户、工户。

村里归乡里管着,乡里归县里管着,县里归郡里管着,郡里归省里管着,省里归京城管着,京城当然归皇帝老子管着啦。

没人可以改变户籍。

大明帝国有皇族、士族、平民之分。

《钦定大明皇家户籍法》规定得很明白:“大明阶层万世不变,皇族次子为士族,士族次子为平民,平民次子为阉人。”

比如平民想要升为士族,只有一个方法:入士。

所谓入士,就是放弃自己的平民身份和姓氏,去忠于别的士族。

而入士的前提是:自宫。

对世界来说,一个不会留下后代的人,做什么有什么关系呢?

入士后的平民成为士族,可以参加会试,中举后可以入宫去做皇帝的皇官。我大明朝凡是位极人臣的皇官都是太监。尽管士族非常荣耀,但作为皇帝直属的太监更加荣耀。

这是唯一的途径——注意这个形容词:“唯一”。

这种情形持续了无数世代,人们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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