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吹毛求疵与文学批评(1 / 2)
《管子·戒第二十六》记载,管仲曾对齐桓公讲过:“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在这句话里面,管仲意欲阐明的事实是:“没有翅膀的名声,一样可以四处飞扬,而没有血统关系的感情,同样能够牢固培养。”对此,凡文章书写者,一旦彻底明白了这里面的义理所在,再于舞文弄墨之际,也就能够特别谨慎小心了吧。
自古至今,无论名人大家,还是随便舞文弄墨者,亦不管他们是否生活在同一时代里,只要大家一起跻身文坛之上,都难免会被放置一起,共同遭受后人一而再三的相互比较、彼此挑剔和众口评说。即便历代圣哲贤达的经典名作,在他们中间,亦无论属于才华横溢的神来之笔,抑或就是深思缜密的精益求精,都同样不可能十全十美,也依然存在或多或少的瑕疵、缺陷和错误,因而会受到近似吹毛求疵的斥责。
三国时期的曹植,才高八斗,文章盖世。但是,当父亲曹操逝世时,在他写的《武王诔》中,竟有这样一句话:“幽闼一扃,尊灵永蛰。”(大意是:墓门一关,圣体永远蛰伏了。);另外,曹植曾经给侄子魏明帝曹睿,写过一篇《冬至献袜颂》,里面有一句:“翱翔万域,圣体浮轻。”(大意是:穿上这袜子后,身体能够漂浮起来,可以巡视国家四方了。)然而,如果使用像胡蝶一样“浮轻”以及如昆虫一般“永蛰”的比喻文字,来赞美尊贵的帝王,这在礼仪上怎能算是恰当的措辞呢?
西晋时期,在著名诗人左思《七讽》(今亡轶)中,竟然说孝道也可以不顺从。像这样的话语,简直公然违背了圣人教诲,所以文中即便还有其他特别高明的观点,也就不值得再看了。也在这一时期,当时最擅长写哀悼文章的潘岳,在悼念家兄时,竟然用到“感口泽”;而且在追思早逝女儿时,还使用了“心如疑”的字句。尽管在《礼记·玉藻》中,确实有这样句子:“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大意:母亲去世后,再不敢使用她曾经用过的饮具,仿佛杯口留有母亲的气息。);而且在《礼记·问丧》中,也存在这样的话:“故其往送也如慕,其反也如疑。”(大意:去送丧路上,如同活着时的仰慕追寻。回来路上,还怀疑是否真的逝世。)。但是,像这种“口泽”“如疑”的用法,通常主要针对至尊的父母,若用于兄弟儿女,即便文辞写得再哀怨悲怜,却有失礼仪尊卑的伦理大义吧。
单言上述人物比拟中具体例句的得失,也就不难明白:在文章中,凡涉及帝王、君臣、父母、兄弟、子女时,必须要顾忌尊卑老幼的论理规范。但是,东汉时的崔瑗,为当时的一位李公,所书写的诔文中,竟然把他比喻成黄帝和虞舜。还有魏晋时的向秀,在他怀念嵇康的《思旧赋》中,将嵇康临刑时与儿子的告别话语,竟然与李斯的情况相互比对。在此需要明确的是,在一般文章中,如果选用比拟对应时,尤其在某些特殊场合,或者处于某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宁可在美好品行方面,所使用的比喻可能过头一些,但也不要在败坏他人德行方面,选用比喻的太过丑陋。所以,像《左传·襄公十六年》记载,齐国大夫高厚在诸侯宴会上,当众表演违背礼仪的歌舞时,不但其本人遭到谴责,而且致使其国家处于被动地位。毋庸讳言,精巧新颖的言谈文字,一般都特别容易吸引耳目,而拙言悖论的措辞腔调,一样也不难被人识破,并且遭到质疑、谴责或憎恨。这如同白玉微瑕一样,之所以司空见惯,因为彻底清除干净甚难。所以,世间文章中存在瑕疵现象,实在不胜枚举。上面四个例句,仅是窥斑知豹而已。
文章之所以成立,并还能传播,依赖的不过就是字词文句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意义罢了。所以,书写文章时,尤其在选择字词文句当中,特别需要训诂周正之后,才有可能在表情达意上,达到准确精道的理想效果。然而,除了像字词文句本身的含义需要十分准确外,更需要组合起来的字词文句,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整体观念和个人意见,都必须合乎社会民众热切向往和积极尊崇的道德伦理,这样才有可能够获得更广泛的传扬广播。
自晋末以来,文学作品的创作意旨,逐渐飘忽不定。这一时期,不但出现了像“赏际奇致”的鉴赏话语,并且还有如“抚叩酬酢”的怪诞评说,甚至单凭文章中的某一个字,即可评价为涵盖了全部文章的志气情怀。然而,“赏”或“赏际”的本义是“因功而得到物质奖赏”,这和内心感受、思想颖悟和精神升华,根本没有必然联系;而“抚”或“扣”都是一些肢体动作而已,怎能表明道德伦理的是非对错呢?像这样一种批判文学的“指瑕”评说,在具有鲜明“美刺”价值意义的《诗经》之“风、雅、颂”中,不仅没有见过,即便在整个汉魏时代,也不曾耳闻。所以,像如此怪诞奇葩的“指瑕”,或说文学鉴赏,或讲批评文艺作品的使用标准,尽管貌似情有可原,然而即便单凭训诂,也会即刻知道其中的荒诞谬误。至于艺术鉴赏为何走向了如此低劣的程度,究其根本,一是源于世道错讹失序,二是文风涣散不经。正因为如此,自刘宋至今,即便有才华的作家,也没有根本转变此等散漫荒诞的拙劣文风。而像这样一种不良文化风气,既然已经积习成俗,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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