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九六(1 / 1)
另外一边,走出太极宫的李治,刚刚行至太极殿侧角楼,便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须发尽白,满面笑容的抚鹤老人,正立在那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治目光一动,却不多言,只挥了一挥手,身后诸侍便自退开三步。而他自己,则带着清和,往前行至那老者面前,微微点了一点头:
“大国师此番入宫,却不知何事?”
那老人正是袁天罡,他先是向着李治一礼,然后扫了眼左右。李治会意,只挥挥手,清和便自退出三步以外,守在不远处听不到二人对谈之所在。
“主上,老朽此来,却是向主上告辞的。”袁天罡淡然一笑,甩了一甩怀中拂尘,揖首为礼道。
李治扬了扬眉,好半晌才道:“看来,已然找着了。”
“正是。”
“那么接下来,大国师尽已安排好了。”
“是。”袁天罡含笑道:“接下来的事,老朽已尽数安排得妥。但有必要时,便自会有有缘人出现,为主上指引前路。”
李治垂眸:“……其实你本不必来的。你来了,朕却反而难为。”
袁天罡却不笑了,摇一摇头,轻轻道:“不,在老朽看来,若老朽不来此一遭,主上日后,怕是才会真正为难。”
李治蓦然抬头,看着袁天罡,轻声道:“你需知,自古帝王,尽都是狡兔死,走狗烹的。”
“主上也说了,那是自古的帝王。主上却尚在人间为天子,又哪里会与他们一样?”袁天罡淡淡一笑道:“何况如今娘娘也还在主上身侧。”
李治不言,好一会儿才负手道:“朕还是希望,你若能,便将所有的事,一一告与朕。不要叫朕心里无端揣测。”
袁天罡不笑了,摇一摇头,慎重道:
“主上,老朽自得主上之命,去排下这震烁古今,甚至将威震千年的惊天大局起,便于上苍之前发下誓愿——
若非主上与娘娘此生情缘尽了,转入轮回只待来世时,老朽当再不入宫,永不见帝主之面。这也是天赐恩宽,能为主上安排下这一局的一个条件。若是老朽做不到,那只怕日后会对主上一生苦心安排经营,有所损毁。”
李治沉默。
袁天罡又道:“何况,主上,便是您这般说着,依老朽之见,若老朽果真将事实与主上说了……您反而还要郁结于心,终成大患。还是不说的好。”
李治微一眯了眯眼,轻道:“难道还要有什么牺牲?”
“要得到些什么,便必然要牺牲什么。当年主上不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设法引了娘娘入宫的么?”
袁天罡轻轻一语,却说得李治变色:“你——!”
“主上,听老朽一言,寻个机会,与皇后娘娘好生相谈一番罢!把您心底那些自觉不能相言的念头,一一说与娘娘听。或者您会发现,这些年来您所担忧的一切,都不过是多虑罢了。”
袁天罡正色道。
李治却不语,好半晌才轻道:“这一点,朕自有分寸。该说的时候,朕自会去说。”
摇了一摇头,袁天罡也不再劝他,只是慢慢道:
“既然主上如此决绝,那老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两桩事,却需得与主上明言:一,元舅公身为大唐首辅。他之命格,也直接涉动了大唐朝运。无论如何,您在日后,都要时刻念着他一点旧情,万不可轻下杀手。”
李治闻言,却一皱眉:“怎么听大国师这等话头,竟觉得朕会是那等诛绝亲舅之人?”
袁天罡摇一摇头道:“主上心性,却无容疑之处。只是这世上,人心难测。何况主上身为大唐天子,那文武百官,自然处处事事都要揣测圣意。平素里主上事事处处,谨言慎行,倒也还罢了。可若有哪一日,主上因着一时之气,在些不该的人面前说了些不该的话儿……只怕,便要伤及无辜了。”
李治闻得此言,眉目却是和缓了起来。好半晌才点头道:“大国师此言却甚得朕心。朕自记在心中。”
袁天罡欣慰一笑,又道:“第二桩事,便是需得主上时刻提心,要给太子殿下寻了一门好亲才是。”
“这个却不劳大国师烦心了。弘儿身为太子,便是朕要随便与他相了一门亲事,那文武百官,也是不允的。更何况还有他母后。”
李治不解道:“又或者,大国师看破天机,又得了什么了悟了?”
袁天罡摇一摇头,却轻道:“此事说来,却是无法直言于主上。但只一桩,若他日太子殿下真的识了情滋味,心有所属。那主上,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依他之念,以他之意为要。切不可行那等为了大唐天下,朝局安定而强他另做别念的举动。老朽所言,也只能尽于此。”
李治一怔,立时有些省悟:“莫非这孩子也……”
袁天罡摇头一叹:“恕老朽直言,陇西李氏,唐公一门,因曾犯天机之故,注定十世子孙尽是情种,三代毁于情缘。
这一点,却是万万不会错的。当年借弥道人于我大唐开国高祖皇帝之祸,便是起始。如今算来,尚且只过了三世。若要逃过这劫局,只怕尚且还得七世之难,两代之乱。
原本老朽以为,这第二代之乱,会应在主上身上,可现在看来……”
李治心中一痛,不由轻道:“可有什么破法?”
“其实命者运者,不过都是人心纠缠,千千万万方成其道。但只要跳得出这纠结不断的圈,寻得一身自在,那又有何命不可改,何运不可易?所以主上只消记得,太子殿下无论心悦何女,只叫他自称心如意,那么太子殿下自稳,大唐天下,也自繁荣无极。
只要太子殿下安稳一世,大唐天下繁荣无乱,那么皇后娘娘,也必得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李治却有些失神,只将这四字念了一念在口中,却轻道:“当年父皇临终之时,耿耿于怀的,便是他应了母后的这一世无忧之诺,终究不得成事。如今看来,这四字说得轻巧,做得,却实在是难。”
只摇头,叹一口气,他便点头道:“大国师说的这些话儿,朕都记得了。若是日后弘儿有什么心爱的女子,朕便是为他想尽千方百法,也定让他如了心愿便是。”
“哪怕要娶这个女子,太子殿下便必要被置于与文武百官为敌的地步……主上也能做得到看着殿下自己去闯,自己去做出一番天地么?”
袁天罡这一问,却叫李治一怔:“这是何意?”
袁天罡摇头,好一会儿才道:“但愿只是老朽过虑。只是若真有了那一日,还请主上牢记今日之诺。无论如何,都要相信太子殿下,相信他能自己从那等困境之中,一步步地走出来。而不是急着替他安排好一切,扫除掉一切。”
李治想了一想,却点一点头。
袁天罡一笑:“主上,老朽当言之事,已尽。日后,便是主上自己一步步走向欲行之局的路了。老朽在此,且先祝吾主,万事如意。”
李治定定地看看他,突然轻道:“朕会的。那么,你可否告诉朕最后一件事?”
“主上请问。”
“此番你一走,便是再不归来了么?”
“不,老朽命中注定,与这太极宫,尚且还有三次机缘。”
袁天罡一笑道。
李治看着他:“却在何时,你可自知?”
“这个,老朽尚且未知。但总看来,却是与娘娘,与太子殿下有缘的。想来,必是日后为他们二位,还要安排些后事。”
袁天罡一语,却叫李治舒了眉:“如此一说……朕的媚娘,还有朕的弘儿,都会活得长长久久,对么?”
“这个,老朽不知。”袁天罡摇头一笑。
李治却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便道:
“你不说,朕便不问。朕只要知道……”
他看向前方:
“他们母子几人,即使在朕离开了,不在他们身边了,也能活得很好,很安稳……朕便满足了。”
……
是夜。
立政殿。
看着面前紧紧缩着的宫门,李治脸色铁青,转头看着清和道:“那个暗害耶耶的混小子呢?!却在何处?”
清和一脸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只看一看李治尚且还穿着睡袍,散着头发的模样,拼命低了头道:“这个……太子殿下此时多半是在自己殿中安歇了……主上您这却是要做什么?”
“无事,朕不过是觉得,媚娘说得很对,这孩子,是该调教一番了!”
言毕,转身大步从侧门走进了殿去。
同一时刻。
立政殿后寝之中。
坐在榻上的媚娘,眯着眼儿不说一句话,脸色也是颇为不善。
一侧玉如见状,不由上前笑道:“娘娘,您这般待主上,是不是也有些儿太过了?毕竟主上非是那等人……何况太子殿下所言,也只是戏言。主上并未真动了再纳妃嫔的念头……”
“本宫自然知道他没有。”
媚娘淡淡一语,却叫玉氏姐妹都一脸愕然:“那娘娘……”
“本宫赶他出去,是叫他记得,以后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别往本宫面前摆着。本宫虽身为中宫皇后,也确负有调教后宫之职。可眼下弘儿尚小,贤儿显儿个个都仍未得脱母亲怀抱,实在没那个精神力气,去替他处置那些枝蔓延生的后庭花。
若是他果有心体贴本宫,那便自当去处置好了,再来说笑!”
只扔下这么几句话,她便传令左右,更衣,入寝。
玉氏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长叹一声,便应声称是。
不多时,烛火灭了,一片黑暗中,媚娘突然又开了口:
“明和何在?”
“娘娘,可要什么东西?”
明和闻声,立时上前一步,低道。
“没什么,你且替本宫去传了话儿与他罢!弘儿此番虽然捉弄他这身为父皇的,的确该调教,可好歹孩子也小,何况是他自己把弘儿教得这般顽皮,却不能尽怪了孩子。该收的,且收一收罢!别真吓着了弘儿!”
媚娘将脸埋在锦被之中,只闷声道。
明和点头,暗暗叹了口气,便自离去。
黑暗中,似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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