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寒夜惊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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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天际,日月镇最为繁华的街道此时大雪卷扬,北风呼啸凛冽,行人早各自归家去了,唯有大道尽头一间淡雅风致的小店尚亮着晕黄灯光,照着门前絮絮簌簌飘扬下来的白雪、一面被竹竿撑得笔直的黄布幔,上书“东林轩”三个隶字,布幔旁平放一张竹制摇椅,其上躺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但见他左手轻摇蒲扇,右手托着一盏茶,虽是凛冬腊月天气,老者身上却只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灰色长衫,模样气定神闲。老者旁站着一美貌妇人,周身朴素无华,唯有髻间插着一只木制簪花。妇人双手紧捏,遥望着白雪皑皑的大道,一双杏花美眸中满是焦急神色。

过得一盏茶功夫,雪越下越紧,白发老者鼾声渐起,而那美妇人似是等得不耐烦,忽地一跺脚,踩得足下青石板“砰嗤”一声闷响,老者受惊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吓得左手蒲扇丢到一旁,右手茶杯也险些没握住,他不禁出声抱怨道:“等等等,这都足足两个时辰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美妇人闻言转过头来,朝那老者笑道:“你要是不肯等,就自个儿回去先睡。”老者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可不成,姓林的三天前亲口说要送老头子一斤上好的碧螺春,我岂有不等之理?”美妇人嫣然一笑,双眸中烟波流转,美艳无方,见老者一提到碧螺春就垂涎欲滴的模样,便也不再管他,径自转过身去望着大道尽头。

这二人虽看似一老一少,但实则却是夫妻,老者名唤“魏东林”,美妇人名唤“穆清”。魏东林早些年因躲避江湖仇杀,吃了自己调制的“白头翁”丹药,以致于一夜间须发皆白,但他实则才四十岁。穆清比他小了三岁,因夫妇二人精通医理,又懂调神养颜之法,故而穆清瞧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夫妇二人二十年前因一场江湖恩怨,从江南被一路追杀至四川,幸得当时蜀山派掌门林渐之出手相助,才化解了双方恩怨,自此魏、穆二人便在这日月镇上隐居,结为夫妻,由两人都是医道圣手,有妙手回春之能,便开起一家医馆,“东林轩”乍一听似是书院茶楼之所,但这二十年来,日月镇但凡有人生疮害病,只消在东林轩开一副药,未有不治者,再加之穆清古道热肠,宅心仁厚,医药费总有八成是被她推辞不收的,故夫妇二人被镇上人尊为“侠医”。

其时元朝朝政无纲,奸佞横行,各地贪官污吏更是层出不穷,苛捐杂税较二十年前多了足足十倍,日月镇百姓本是世代务农,淳朴善良,如今倒有半数加入了白莲教,晚间跟着教众四处反抗元官兵,白天就在日月镇外十里的荒山中休憩,是以原本热闹的街市,如今却变得萧条肃杀,人烟稀少。

魏东林靠在躺椅上眯眼了一阵,忽地睁开眼来,问道:“听说前几日从大都来了个蒙古皇室的大臣,要来日月镇清理白莲教众,不知是真是假?”穆清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白莲教闹得鸡犬不宁,平白害死了无数老百姓,长此以往,恐怕会成一件大祸事,也是该惩治惩治。”魏东林冷笑道:“那倒也未必,我看要是不闹一闹,任由那些狗官猖獗下去,才是天大的祸事。”穆清叹道:“总之,能少死人就少死人吧,这些年镇上生意都不景气,唯独我们东林轩门庭若市,整天都是被白莲教打伤打残的人送来,前两天还有一个官差的小女儿,还未满周岁,居然被生生砍了一只......哎!”似是心中不忍,穆清闭口止言,摇头长叹,美眸中满是悲怆之色。

魏东林嘿然笑道:“鞑子气数已尽,蹦跶不了多少时日了,只不过朝代兴亡更迭,日月沧桑变幻,受苦受难的永远是我们老百姓,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说着坐起身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入喉冷冽如冰,呛得魏东林直吹胡子。

穆清每次和丈夫一提起现如今国家局势,心中便说不出的烦闷难受,在他看来,管它是蒙古人称王,还是汉人做皇帝,都无关紧要,只要国泰民安,外无扰攘,内无暴乱,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笑颜常驻,便已足够,奈何苍天弄人,自己偏偏生于这乱世之中,医者父母心,她这二十年救人无数,但见到更多的却是人吃人、人害人,官匪勾结,串通一气压迫黎民,不过好在二十年来有丈夫陪伴,也算是苦中之福。

一念及此,穆清忍不住望向魏东林,见他虽然须发皆白,但眉宇之间那股江湖人的英侠之气却是丝毫未减当年,不禁心中暖意融融。魏东林见妻子瞧着自己出神楞笑,二人心有灵犀,他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当下将茶盏放于一旁,走进紧紧搂住妻子,两人在鹅毛大雪中依偎不分,心中均是无比满足。

当是时,忽闻一阵马蹄踩飞雪的声音传来,魏、穆二人缓缓分开,望着大雪飘扬的街道尽头,马蹄声愈来愈近,只见黑夜中一乘马车遥遥驶来,马蹄踩过白雪,便被后面车轮碾过的辙痕盖过,马车驶到东林轩跟前,车把式勒马回缰,马车徐徐停下,魏东林大笑一声,正要去讨要碧螺春,忽见门帘中飞也似地窜出一团白影,身法迅捷如燕,稳稳落在魏东林跟前,那人方一停住,便忽然拜倒在魏东林夫妇二人跟前,急道:“恳求侠医前辈替我妻子接生,林宝轩粉身碎骨不忘大恩!”

魏东林和穆清对望一眼,心中瞬间了然,当下三人将马车中产妇抬到东林轩内阁中,穆清见林夫人满头大汗,口中胡言乱语,心中大惊,忙令丈夫取来一大盆水,随后便紧闭房门,不许他二人进来。

林宝轩剑眉星目,一袭白衣,背负一柄长剑,在门外听着妻子的惨叫声,直把平日里铲奸除恶无数的“白侠”急得六神无主,团团乱转,魏东林一捋长须,笑道:“师侄,不必心慌,我夫人早在十七岁时医术便已独步江南,如今更是如华佗在世,你夫人一定顺产无恙的。”林宝轩左走三步,右走五步,来来回回守着房门,不住向内看,但哪里能瞧见半点?对魏东林的话更是置若罔闻。魏东林见状,索性大喇喇坐在一旁,心想蜀山派现任掌门惊慌失措的模样那可是十年难得一见,今日好好瞧上一瞧,他日和张掌柜、吴掌柜喝茶之时,倒也能吹嘘吹嘘。

时近子时,四下俱静,唯闻东林轩内惨嚎痛呼声不绝,林宝轩为当今武林五大派之一的蜀山派掌门,继承的正是二十年前于魏、穆二人有救命之恩的林渐之的衣钵,虽刚到而立之年,但其蜀山剑法造诣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为人又侠肝义胆,是以年纪轻轻便得了个“白侠”的称呼,林宝轩妻萧婉为其师妹,两人青梅竹马,后得林宝轩父亲林渐之牵线,结成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数日前,林宝轩听闻大都蒙古皇族明安乌勒吉率亲兵远赴四川,要来捉拿白莲教的反贼,林宝轩常听父亲教诲,说如今的皇帝荒淫无道,听信奸佞,滥杀忠臣,比起当年害死岳王爷的宋高宗有过之而无不及,再不值得蜀山派拥护,而白莲教虽然四处起义也错杀了许多好人,相比之下,林宝轩自然而然将明安乌勒吉视为“来者不善”。他深知日月镇上的“侠医”魏东林武功见识都远胜于己,故而约好了今日前来拜见,不料夫人萧婉十月怀胎,正巧在今日临盆,他从蜀山派所在的青城山驱车赶往日月镇,平时半个时辰的路程,今天却足足赶了两个时辰。

魏东林手捻白胡,满脸笑意地望着林宝轩,忽然想起碧螺春之事,正要开口相问,忽然神色一惊,收起笑意,侧耳细细听去,但闻东面来了一队人马,听数量不下七八人,过得片刻,果然听门外马鸣声杂吵不堪,车把式喝道:“什么人?”话音方落,只闻一阵兵器交鸣,车把式惨叫一声,便没了音信。

魏东林大骇,顾不得其他,双掌一按墙壁,足底施展轻身功夫,犹如飞鸿翩影般跃出门外,只见门前停了七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一排元兵,个个凶神恶煞,簇拥着一蒙古军装的高瘦汉子,汉子前正躺着驱赶林宝轩马车的车把式,此时已是周身鲜血,眼见活不成了,那一排元兵手上弯刀都有血迹,魏东林只觉一股怒火只充顶梁门,再看被众元兵簇拥的那汉子身高七尺,精瘦壮实,腰间别着一柄镶金弯刀,大雪落到他周身一寸处便自行消融,魏东林心头巨震:这鞑子内功好精湛!

他也不管这群人能否听懂汉语,沉声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领头那精瘦蒙古人忽然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随后又将拳头放在右胸,用汉语恭恭敬敬地道:“我素问侠医魏东林医术精湛,还请足下替我夫人接生。”魏东林冷笑道:“你手下人无缘无故杀我朋友,居然还厚着脸皮来求医?”那蒙古人闻言淡漠一笑,忽地回过身去,只见他身如鹊起兔落,双手一展,那一排元兵登时个个脸上挨了一耳光。魏东林冷眼旁观,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这蒙古人非但内功精湛,轻身功夫似也出自中原武林的名门正宗,看来他在蒙古人中也定是极厉害的人物,说不定,正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明安乌勒吉。

那蒙古人笑道:“我手下不知好歹,一不留神伤了阁下朋友性命,回去我定当好好惩治一番,还请阁下赐医。”魏东林虽对鞑子痛恨至极,奈何自己身为医者,既有产妇在此,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但此时穆清尚在替萧婉接生,自己又不方便做此工作,一时两难,只得如实回道:“贱内正在替人接生,你只能稍加等候了。”那蒙古人脸上闪过一丝怒色,随即淡笑道:“魏东林,我姑且信你,可是倘若我夫人和孩儿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东林轩的招牌,只好一把火烧了。”魏东林怒道:“尊下如此蛮不讲理么?”那蒙古人笑道:“不是我蛮不讲理,汉人有言道‘医者父母心’,阁下被尊为侠医,眼见病人难产而不医,当不起那一个‘医’字,因民族之别而据患者于门外,更加当不起那一个‘侠’字,既然你又非医又非侠,这只中听不中用的招牌要他作甚?”

魏东林听闻此言,不禁对这汉子又恨又敬,心想除了那明安乌勒吉之外再不可能是别人,但自己若当真见患不医、见死不救,辱了名声事小,坏了胸中侠义之情事大,略一思索,便道:“抬尊夫人进来罢。”

不等那蒙古人发话,其身后那一众元兵便七手八脚地要去抬产妇,那汉子又蒙古话喝了一句,众人唯唯诺诺地点头,不多时,马车里挺着肚子的贵妇人便被抬进了内堂。林宝轩正在替妻子担心,听闻响动,回转身看时,见一群元兵将一名孕妇抬了进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咯噔”一声,一种不详预感刹那间遍布全身。

魏东林待那孕妇躺好后,正要去寻茶水来,忽见那孕妇捂着大肚不住呻吟,口中用蒙古语呢呢喃喃地念叨,精瘦汉子喝道:“快去叫你妻子帮我夫人接生!”魏东林本想与其争辩,但想到他们杀人不眨眼,恐伤及房内的萧婉,只得命人将那贵妇人抬进房内,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说与穆清听,叫她同时替两人接生。这本是一件极为凶险之事,穆清内功修为不深,再加上这二人都是难产之状,只怕到时候她费尽心神,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弄得三人五命纷纷归西。

但事已至此,魏东林也只得盼望妻子吉人自有天相,同时还须得时时刻刻提防那蒙古人。林宝轩是个极聪明的人,魏东林只朝他递了个眼色,胸中便知大概,他见这蒙古人气息匀长,虽干瘦如柴但却精壮孔武,显然是身怀武功,不自禁地将其和明安乌勒吉联想到了一处。

房内一时无话,只闻内房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三人均是心中惴惴不安,林宝轩胸口更是有如堵了一块巨石,难受已极,不住朝产房张望,唯见三个人影在昏暗灯光下投射出三道长长的黑影,好似邪魔鬼魅,偏偏她妻子和那蒙古人妻子腹部隆起,更平添了几分森寒凛冽之意。

那精瘦蒙古人耳闻妻子痛嚎,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左右随从见了,大起阿谀奉承之心,其中一人将魏东林所坐八仙椅旁的小木凳搬来,躬身用蒙古语笑道:“王爷不必担心,王妃福星高照,无人能出其右,请王爷就坐。”

那蒙古人斜睨他一眼,神色冷漠至极,那人吓得周身剧颤,手中木凳险些没能拿捏稳当,又有一人跳出来道:“王爷万金之躯,怎能坐这乡下人的卑贱肮脏之物?”话一出口,魏东林和林宝轩齐齐转头望向他,两人眼中均是不怀好意,原来那人张口说的竟是一口汉语,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那人方一出口,顿觉冒失,打了个哈哈,又用蒙古语说了两句,那精瘦汉子点了点头,那汉人躬身连连行礼,随即朝魏东林森冷一笑,脊背一挺,一笑,用汉语喝道:“滚起来!”脊背一挺,左脚脚掌在原地擦个半圈,右腿直直伸出,好似一根干瘦木柴,踢向魏东林面门。林宝轩从踏入房门起,便一直心存疑窦,适才听他称呼那蒙古人为王爷,更加印证心中所想,见那汉人如此不讲理,心中大起侠义之心,但见他身影兔起鹊落,电光火石间便平地跃出,那汉人唯见眼前剑影霍霍攻来,却不见林宝轩身影何在,心中好生忌惮,如枯木干柴般踢出的右腿硬生生收将回来,正要转向去踢剑柄,忽觉后背一股凉意直投脊梁,刹那间全身动弹不得,右腿顿在半空,好似一尊被佛祖饿坏了肚子的金身罗汉。

林宝轩身形又一晃,又站在了魏东林跟前,房中疾风乱舞,烛火明灭不定,那汉人脸上冷汗如注,一张脸早已没了血色,脑海中一片空白。那蒙古人却哈哈笑道:“不愧为蜀山门主,林掌门剑法身法称之为独步天下恐怕也不为过。”原来适才林宝轩先是以蜀山的“灵影迷踪步”绕到那汉人身后,同时施展无上剑法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再收剑回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是换了平常,林宝轩见此仗势欺人的奴才,必要好好惩治一番,但此时他却万不可莽撞,得罪蒙古王爷事小,妻儿性命安危确实万不能有半点差池。当下淡淡回道:“王爷过奖,林某不过浪得虚名而已,空有一身武功,却也难救这遍地涸辙之鲋。”他此话弦外之音自然是说当今乱世,奸佞当道,百姓苦不堪言,而那蒙古王爷显然对这《庄子》的典故颇有涉猎,听闻此言后,脸上神情微变,哼道:“鱼和龟生在池塘,由人喂养,偏生有一群顽劣之龟,为了争夺池塘,打着荒谬绝伦之旗号,将鱼赶出了池塘,遍地都是涸辙之鲋,难不成怪人没有喂他们么?”

林宝轩心知他是暗讽白莲教,更加坚信此人必是明安乌勒吉,正计划妻子萧婉安危时,却听魏东林笑道:“乌龟再如何抢如何闹,池塘的鱼总能活下去,但若是人把池塘的水搜刮得干干净净,拿去浇灌花圃,管他是乌龟还是鱼,都要完蛋大吉。”蒙古王爷转头望向魏东林,见他大咧咧靠在木椅上,左手托着一只紫砂茶壶,右手却有意无意地在怀中摸索,蒙古王爷登时疑心大起,他深知汉人狡猾,诡计多端,侠医魏东林不仅是武学奇才,还得过当年剑法天下第一的林渐之指点,如今韬光养晦二十载,武功更不知已臻何境地,他和林渐之唯一传人林宝轩联手,自己如何能讨到好?

这蒙古王爷自然便是明安乌勒吉,他乃是当今皇帝亲表弟,从年少起便是一名武痴,轻功、剑术、拳脚功夫都极为喜爱,反倒是蒙古皇宫专门收藏武功秘籍往年带军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明王”,位高权重风头极盛,而明安乌勒吉喜爱汉人文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虽不算样样精通,但也算是涉猎颇广了,是以在他二十八岁时,不顾蒙古皇族反对,娶了一位汉人姑娘,产下一女。时隔十年,明安乌勒吉受皇命所托,带了五百亲兵,因妻子王岚君正好是西蜀人氏,念家心切,想随夫入蜀。但王岚君此时已有九个月身孕,明安乌勒吉执意不肯,后来王岚君在王府整日以泪洗面,动辄轻生,明安乌勒吉执拗不过,只好带他一起来到这偏远西蜀的日月镇,而讲他们十岁大的女儿留在王府,令管家好生照料。

而此次入蜀之行,表面上是协助当地官府镇压日渐猖獗的白莲教,而暗地里明安乌勒吉却打听到了一个足以撼动江湖的消息:当年纵横中原武林几无敌手的“日月双侠”——叶采桑、莫倾凤夫妇,五年前在峨眉后山深谷与中原五大派、西域血教、东海灵龟岛合计数百高手混战,叶采桑惨死于乱剑之下,莫倾凤因受丈夫庇护,虽身负重伤,却也逃出生天,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日月双侠那两柄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神兵利器——烈日刀、暗月剑,却在混战中不知被谁得到。或说被蜀山派的林渐之拿走了,或说被灵龟岛的灵龟道人取了去,也有说那一刀一剑仍在莫倾凤身上,被埋在了亡夫坟冢之中,但叶采桑葬于何处,天底下除了莫倾凤自然是无人知晓。

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明安乌勒吉在中原武林势力庞大,各门各派均安插有眼线,几日前,探子打听到,烈日刀和暗月剑并没有被五大派、西域血教或是东海灵龟岛抢走,而是被莫倾凤带到了他们夫妇二人初遇之地——西蜀日月镇。明安乌勒吉大女儿明安玲年方十岁,却酷爱刀剑,明王王府之中收藏的无数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兵刃,她都看不上眼,唯对日月双侠的烈日刀、暗月剑情有独钟,是以明安乌勒吉此次入蜀,除了铲除白莲教之外,还有一件事便是找到莫倾凤,将她带回王府,命她亲自教女儿刀法剑法,至于那两柄神兵,届时莫倾凤念及师徒之情,总会相赠一柄。明安乌勒吉虽生长在腐败衰落的蒙古王朝,但毕竟是沙场武将,不工于心计,更不会强取豪夺,乃是铁铮铮的汉子,只不过他妻子王岚君善良温柔,绝不准他打骂手下,否则她要是瞧见,便会整日不吃不喝,明安乌勒吉无奈之下,只得对手下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只要不是不可饶恕之罪,明安乌勒吉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令他手下养成了一身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贼骨头。

奈何世事难料,明安乌勒吉来日月镇整整五天,却连莫倾凤的影子也没有瞧见,再加上妻子临盆在即,明知每月初三初五白莲教会聚集在日月镇的一处破庙中商议聚会,却束手无策,这几日下来,明安乌勒吉心中委实憋闷烦躁,此时耳听妻子哀嚎,又被魏东林一顿抢白,当真是火冲顶梁门,一双如有精光爆射的双目瞪着魏东林,冷冷道:“足下此言之意,是要与朝廷作对了?”魏东林双手撑住躺椅扶手,坐直身体,双目和明安乌勒吉眼神相接,丝毫不退避,淡淡道:“方今之世,与朝廷作对的大有人在,不差区区在下一人,魏某别的不会,随波逐流、趋之若鹜的事,那是一眼也瞧不上的,王爷这浑身上下令人胆寒的威风之气,什么白莲教红莲教岂在话下?”

明安乌勒吉心中一凛,暗骂那汉人奴才多嘴,定是他适才失口叫了一声“王爷”,才被这魏东林侦破了身份,此时他妻子尚在临盆,如若魏东林暗中施法号令,命其妻子做做手脚,岚君母子怎能有姓名在?

一念及此,明安乌勒吉顿时恶向胆边生,但见他缓步走到被林宝轩点住穴道的汉人随从旁,故意挡住魏东林,随即朝林宝轩微一欠身,徐徐道:“奴才放肆胡来,我回去定当严惩不贷,还请林大侠解开他穴道。”林宝轩虽然为人耿直侠义,但毕竟心思不够魏东林缜密,他只是怀疑眼前这蒙古人可能是明安乌勒吉,心中并未笃定,魏东林和明安乌勒吉又一直互相打哑谜,他更加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见那蒙古人无比客气地躬身行礼,林宝轩下意识地伸手要去解穴,不料他右手方一伸出,魏东林猛然大声喝道:“当心!”

林宝轩周身一个激灵,但见那汉人随从身后霍然飞出一团人影,人未到,其拳风已是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尽是拳影,林宝轩丹田猛提一口气,施展灵影迷踪步朝旁侧闪挪,同时右手反手拔出宝剑,试了个“刺”字决,“唰唰唰”当空连刺六剑,好似长虹贯日、竹竿点水,力道更是一剑猛过一剑,当第四剑刺出,那一团拳影显然已乱了分寸,第五剑刺出,拳影左下方已露出一片破绽,虽然蜀山剑法练到炉火纯青后,还未刺到第六剑时便已寻见了破绽,可随心所欲地收回后招,再变换招式攻其破绽,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只不过林宝轩尚未将蜀山剑法练至极致,第六剑只得刺出,但他腕上猛力一抖,硬生生将第六剑刺去位置朝拳影破绽处带偏了些许。忽听一声厉喝,那一阵拳影之中猝然飞出一件物事来,风风嗖嗖,速度极快。

林宝轩从小便训练用剑接暗器,虽然此时第六招去势已老,来不及回撤抵挡,但他内力浑厚,双耳辨别好暗器落地点后,左臂猛地侧上挥出,大袖卷扬,将那一枚暗器稳稳接住,反向扔了回去,同时右手宝剑缓过势头,抽将回来,提剑又使一个“撩”字决,剑尖上光影缭乱如湖面波光,气势滔滔如滚滚大江,又和那团拳影斗在一处。

林宝轩接连使出“绕”、“转”、“劈”等剑诀,明安乌勒吉总能故意卖出破绽,再用那强劲拳风一一化解,斗到一百来合,林宝轩渐落于下风,剑势已不足先前凌厉,剑意也颇有紊乱之态,但听明安乌勒吉“嘿”地一声,那枚暗器“咻”地又飞将出来,带起一串罡风,好在林宝轩一个“劈”字决已然使完,慌忙撤回剑来,看准那暗器来势,举剑斜撩而上,本欲如法炮制将暗器打回,不料那团物事一遇剑刃却并未被弹开,而是紧紧粘附其上,其上凌厉刚猛的力道竟刹那间如泥牛入海般消散,林宝轩这一挥又是用足了内力,手中宝剑“唰”地一声,收势不住,顿时朝那被点住穴道的汉人随从头颅砍去,林宝轩双腿也不由自主被手上劲力带偏,下盘空门大开。

那汉人随从眼见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朝自己头颅劈来,只吓得肝胆俱裂,眼露绝望,偏偏自己被点住穴道,丝毫不得动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口撕心裂肺叫道:“王爷救我!”话音方落,只闻“当”一声脆响,似是兵刃交锋之声,那汉人睁眼看时,原来是魏东林不知何时手中也多了一柄寒光熠熠的宝剑,在自己眉前一尺处,挡住了林宝轩那一劈,咫尺之隔,却是生死之距,那人脑中一片空白,转瞬间便欣喜若狂,恰好此时穴道上劲力被他适才“回光返照”冲开,那人双腿瘫软,尿了一裤子,顿时瘫倒在地。

魏东林和林宝轩双双撤剑,林宝轩看清了明安乌勒吉掷出的暗器竟然一面团,害得自己险些错杀无辜,心中既羞愧万分又愤慨不已,羞的是自己身为蜀山派掌门,竟然着了此江湖无赖的无耻把戏,愤的是那蒙古王爷虽然用虚招骗自己露出破绽是为智慧之举,但一旦自己劲力过猛,必会无端害死其随从,对亲信尚且如此,可见蒙古皇族鱼肉百姓也并非匪夷所思了。

明安乌勒吉此举倒并非存心要借刀杀人,只不过想趁机试探这二人武功究竟如何,适才一番打斗,林宝轩连使剑招,自己用“天影神拳”能轻松应付,可见林宝轩剑法比起其父林渐之差之甚远,更加比不上当年的日月双侠,那魏东林虽只用出一招来,但明安乌勒吉双目如炬,已看出这一招之中蕴含了蜀山剑法和其本家剑法的双重奥义,简简单单一招便能挡住林宝轩全力一劈,可见一斑。

这一番试探,明安乌勒吉心中已然明了,魏东林和自己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林宝轩也只是稍逊一筹,这两人虽说不上武功盖世,但加起来也能雄霸一方,自己万不能力敌,刹那间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寻思脱身之计。

魏东林和穆清夫妇自从二十年前受林渐之庇佑躲过了那场仇杀,便已打算从此不再使用武功,虽未曾发誓,但两人心有灵犀,不言而合,方才是也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手相救,不过他并不是救那汉人随从,而是救林宝轩。魏东林深知林宝轩是个侠肝义胆、心肠仁慈之人,若是他此番杀害无辜,心中不知要愧疚多少年,剑法也更难精进。

三人各怀心思,这一番争斗自然也停了下来,那汉人随从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念叨“王爷救我”,其余蒙古人随从见他窝囊模样,心中对汉人更添几分鄙夷不屑,一时竟也无人去扶他起来。

林宝轩见状,心中大为不忍,这人虽说嚣张跋扈了些,总归是汉人同胞,同为华夏儿女、炎黄子孙,正要伸手去扶,那人“呸”了一声,猛地唾了一口浓痰,正吐在林宝轩左脚靴子上,骂道:“滚开,老子不要你可怜!”林宝轩微一皱眉,他是个好洁之人,受此侮辱,任凭其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怒火了。

明安乌勒吉瞧得心中极为不满,他虽然纵容包庇手下,但绝不是让他们做此卑劣无耻行径,但若是一直不去管他,又显得自己气度狭小,当下朝左右侍从点了点头,那二人会意,大手大脚地将那汉人提了起来,那人笑容满面,连连躬身,连珠炮似的道:“小人多谢王爷,以后王爷但有吩咐,小人莫不敢从,别说是白莲教了,就是莫倾凤的暗月剑,也不在话……”话未说完,忽见明安乌勒吉射来两道杀气腾腾的目光,那人顿时吓得周身哆嗦,顿住不敢再言。

魏东林和林宝轩听闻此言,齐齐大震,满眼敌意地凝视着明安乌勒吉,当年名动武林的日月双侠,叶采桑乃西域血教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莫倾凤则是林渐之大徒弟,蜀山派创派五百年来唯一一人在二十岁便将剑法练至大成之人,同时又在蜀山剑法的基础上演变出一套“暗月剑法”。其时林宝轩年方十五,大师姐最疼爱的便是师父这个乖巧聪明的儿子,尤甚亲生姐弟。当年峨眉深谷一战,四川蜀山派、长白山太清宫、临安白龙寺、西域血教、东海灵龟岛以及其余不入流的小门派各大高手上百人,围攻叶采桑、莫倾凤夫妇,为的无非就是烈日刀和暗月剑这两柄世人垂涎欲滴的神兵,和其刀法剑谱,而正是因为林渐之当年念及师徒情谊,私自放走了莫倾凤。莫倾凤在日月镇一事,也只有魏东林和林宝轩知晓,就连穆清也只道莫倾凤也死了。

林宝轩打小便将莫倾凤当亲生姐姐看待,五年前父亲因为执拗不过其余四大门派,实在迫不得已才也参加了峨眉山之战,虽说后来放走了莫倾凤,但害得他们夫妻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父亲整日都愧疚难当,叮嘱林宝轩一定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她大师姐,绝不可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林宝轩也暗暗下定决心,不管莫倾凤以前所做之事是伤天害理还是替天行道,她永远都是自己的大师姐。是以这五年来,林宝轩常去莫倾凤所住的那座山洞去探望,他劝了师姐不知道几百次,但她始终不肯跟自己回蜀山派去。

不过万幸的是,早在峨眉深谷一战之前,莫倾凤便怀上了叶采桑的孩子,是个女孩,唤作叶潇灵。近两年林宝轩每次去探0望,叶潇灵总是脆生生地叫他“师叔师叔”,有时候时间呆得久了,林宝轩便给她讲蜀山派的侠义之事。小潇灵对那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之举倾慕不已,每每到此,林宝轩便问她愿不愿意带着娘亲跟师叔回蜀山,小潇灵总是摇头,说要和娘亲一起保护爹爹。

而此时在东林轩中,林宝轩听闻那汉人随从提到大师姐,正是触中了他乃至整个蜀山派的软肋,教他如何不怒?当下右足踏前一步,手持宝剑,冷冷凝视着明安乌勒吉,那一刻,林宝轩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当真如山岳大海、狂涛怒波,凛然不可侵犯!

明安乌勒吉也惊怒无比,关于莫倾凤的消息,乃是跟随他东征西战、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副将打听到的,这连名字自己都不知道的随从从何得知?

但事情既已暴露,明安乌勒吉也不藏掖,哈哈大笑道:“本王倒忘了,莫倾凤乃林掌门师姐,不过林掌门也无须多虑,本王不过想请莫大侠进京教小女一招半式,绝无恶意。”林宝轩冷冷一哼,并不言语,但其态度已是昭然。魏东林却嘿然笑道:“王爷怕是找错了地方,日月镇此等弹丸之地,如何能栖凤凰?”明安乌勒吉道:“事已至此,魏大侠说这马后炮一般的话有用处么?”魏东林冷笑道:“不愧是皇亲国戚,连求人都求得傲气十足,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安乌勒吉道:“本王可不像林掌门那般菩萨心肠,等两个孩子出世,我们不妨来比一比谁的身法更快?”林宝轩大怒道:“狗贼!你要是胆敢伤害他们母子一根毫毛,就算追你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挫骨扬灰!”明安乌勒吉笑道:“林掌门既想保护师姐,又想保护妻儿。天底下可没那么好的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学艺不精、浪得虚名之徒。”

林宝轩血气上涌,长剑一抖,便要使出杀招来,魏东林一把将他拉住,朝明安乌勒吉嘿嘿笑道:“林掌门自然不是阴险狡诈之徒,可惜我是,王爷若是拿掌门夫人要挟,我便拿王妃作要挟。魏某和王爷武功高低强弱如何,王爷心中还是有数吧?”

明安乌勒吉看着魏东林成竹在胸模样,双拳紧握心中杀意大作,想自己纵横沙场二十载,杀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今日竟在这小小的日月镇上进退两难,先是被暴露身份,又是被暴露目的,现在竟然被魏东林反过来威胁,这二十年来所受委屈加起来也不过如此,越想越是愤慨,忽然大喝一声,双拳舞起一团罡风,朝林宝轩二人疾风骤雨般攻去。

明安乌勒吉此时起了杀心,再无丝毫保留,将生平所学尽数使了出来,魏、林二人但见身前一团黑影上蹿下跳,每一拳都夹杂着扑面劲风,偏偏他速度又快愈闪电,两人合力使出蜀山剑法,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而明安乌勒吉身后随从察言观色之下,见王爷已然使出真本事,正欲一哄而上助王爷一臂之力,奈何众人刚抽出兵刃冲出三步,便被漫天凌厉疾风逼得丝毫不能靠近,一时众人只得楞在当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已是三更,又正值腊月天,窗外风雪交加,寒意逼人。三人打斗越来越激烈,明安乌勒吉越斗越勇,出手凌厉怪诞,多是两伤打法,他毕竟驰骋疆场多年,小疼小痛完全不放在心上,反倒是魏、林二人,一个多年未曾出手,一个实战经验匮乏,越斗越是心惊胆战,心想此人不愧是蒙古皇族,当真是悍不畏死。

而在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三人激斗处时,那汉人随从忽地冷冷一笑,在昏暗灯光下一张尖脸显得尤为幽深可怖,直如鬼魅邪魔一般。但见他身形一动,忽然绕过众人,径直来到穆清、萧婉、王岚君三人所处产房的一扇窗户前,纵身一跃,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了进去。

……

腊月初雪,寒意凛凛。东林轩产房内,由于只备了一张床,王妃王岚君和蜀山派掌门萧婉躺在一起,枕头早已被汗水浸透。穆清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又听到外面不时传来打斗声,深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情绪,好在过得片刻,两位夫人顺利各产下一子。减去脐带后,穆清为了不混淆,在王岚君所产男童手臂上系了一根红绳,在萧婉所生男童手臂上系了一根紫绳。

奇怪的是,王岚君和那蒙古王爷所生的男孩只啼哭了三声,忽然开始呵呵笑了起来,而林宝轩和萧婉的儿子相反哭得声嘶力竭,穆清哄了又哄,才渐渐平静下来。而门外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两位父亲似乎都未曾意识到他们孩子已然降世。

当是时,窗户忽然闯进来一道人影,两名母亲由于疼痛难忍都晕了过去,穆清下意识护住两个孩子,喝问道:“什么人!”那人站定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连连点头,笑道:“不赖不赖!”正是适才趁众人不注意溜进来的那汉人随从。

穆清虽不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也分明察觉到此人身上满是邪魔之气,不由得退后一步,瞳孔微缩,冷冷道:“你是那王爷的侍从吧,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擅闯王妃产房,不要命了么?”

那汉人随从充耳不闻,竟一屁股坐在两位母亲的床沿,一张尖脸上满是惺惺作态的怜爱之意,柔声道:“可惜啊可惜,如此美艳动人的两位姑娘,竟然一个嫁给了草菅人命的禽兽,一个嫁给了浪得虚名的蠢材。老天啊老天,是你瞎了眼还是这两位美人瞎了眼?”

穆清虽不知这人究竟是不是明安乌勒吉的随从,但她心知自己此时要一人保护四人,若是再出言激他,必定全部葬身此处,只得暂且稳住他,待丈夫或林宝轩或明安乌勒吉前来,此人难逃一死,当下故意一抹眼泪,装出哭腔道:“阁下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天下女子何尝不是如此。武功盖世的嫁给了窝囊废,温柔贤淑的嫁给了杀人狂,忠贞不二的嫁给了负心汉。”那汉人随从闻言一怔,听穆清语气中满是悲楚,不像是弄虚作假,心中顿时色心大起,叹道:“姑娘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怜我这般才貌双全、文武兼备又重情重义的男子,竟然处处惹人嫌弃。”穆清心道:这天底下只要是人见了你这张嘴脸都要嫌弃。口上却悲哭道:“阁下有所不知,我那相公,和我成亲不过三年,就仗着年纪比我大,武功比我强,就在日月镇上到处沾花惹草,听说前两天他和西街张老板的老婆去喝花酒,还被张老板打了一顿,要是我丈夫能像阁下这般才貌双全、文武兼备、重情重义……哎……”

“呸……”穆清话未说完,那人便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都说侠医魏东林为人一身正气,看来也不过如此,他那满头白发少说也有六十岁了,娶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还嫌不够,居然还到处欠风流债,真是该遭天打雷劈,该遭五马分尸!”

穆清在心中道:这人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白眼,想来倒也挺可怜的。但一瞧见那张如尖锥般又长又尖的丑脸,险些忍不住便要笑出来。两人在房内侃侃而谈,大都是说如今姑娘都瞎了眼,只会嫁给畜生云云。穆清一面和那人胡诌乱侃,一面紧紧护住怀中的两名孩童,一面盼望丈夫快些进来救人,一心三用之下,心神耗费更快,不多时便已满头香汗,心中也烦闷难当。正胡思乱想之际,忽见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一双大手在穆清面前一晃,但闻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之气,穆清柳眉大皱,怀中两个孩子更是啼哭起来。慌乱中,只听那人森然冷笑道:“乖,马上就不哭了。”穆清心下大骇,这人言外之意似是要对两个刚出世的孩子下杀手,当下施展身法,飞速后退,但她情急之下收势不住,这房间又极为狭小,登时撞在墙壁之上,直撞得穆清百骸欲裂、头重脚轻,迷迷糊糊中似是瞧见两粒血红色药丸掠空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两个兀自张大嘴啼哭的孩童口中。

那血红色药丸方一飞入,两婴竟真止住了啼哭,但两人原本雪白的脸上此时泛起一抹诡谲妖艳的血红色,乍看之下好似皮肤中要渗出一滴滴鲜血来一般。

穆清怒不可遏,更引得体内气血翻腾,她将一口淤血硬生生吞了回去,妙目中直欲喷出火来,瞪着那人,怒道:“你喂他们吃了什么?”那汉人随从笑道:“我也不与你废话,这丹药叫‘鹤顶血尸丹’,是砒.霜在被九九八十一种毒物咬死的人血浸泡百日制成的,其毒性冠绝江南,穆大侠应该也听过吧?”

穆清听闻“鹤顶血尸丹”五字,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又惊又骇地望着那汉人随从,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周身那令人作呕的邪魔之气,和那群人当真如出一辙,但听他口音确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血百合’慕容苏是你什么人?”

那人嘿嘿冷笑两声,好似闲庭信步般走到床沿边坐下,凝视着两名尚未醒转的母亲,道:“既然你还记得慕容苏,那也应该记得慕容辽了?”穆清花容失色,周身剧颤,如遭雷击,双目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眼前这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之人和当年那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慕容辽联想到一起。

那人瞥了穆清一眼,随即看向窗外漫天大雪,幽幽道:“二十年了,江南的莲花开了二十次了,可惜你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穆清道:“慕……慕容辽,你不是已经……已经……”慕容辽惨然一笑,一抹浓重深邃久经岁月的沧桑感涌上那张尖脸,显得既悲慨凄楚又狰狞可怖,慕容辽道:“是啊,慕容辽已经死了,当年为了保护你不被他姐姐慕容苏所杀,他在太湖南岸力战百合门二十八人,终于被打成重伤扔下了茫茫太湖。”穆清鼻尖一酸,想起当年自己因为钟情魏东林拒绝慕容辽而和门派反目成仇,而惹来百合门追杀,自己也亲眼目睹慕容辽为保护自己而丧命太湖。虽然后来两人逃到了千里之外的四川,但穆清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何曾料到慕容辽竟然尚在人世?

慕容辽心中一番话憋了二十载,又道:“只可惜我命不该绝,在太湖上漂泊了三天三夜,被西岸一渔夫救了上来,我养好了伤,担心他们走漏风声,便将一家五口人杀了个干净!”穆清心中大凛,她虽然不喜欢慕容辽,但有九成是因为他修炼邪魔外道武功的姐姐,慕容辽其实是个人品端正、重情重义之人,如何能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丧尽天良之事来?

慕容辽说到此处故意看向穆清,见她神色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心中大为得意,又道:“我浑浑噩噩万念俱灰,沿路一直西行,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西域地界,正是我们百合门总派——西域血教的圣地。后来发生之事,以穆师妹聪明才智,想必已经猜到了?”

穆清听他改口叫自己师妹,想起自己当年因为年少不懂事,不仅误入百合门此等邪魔外道宗派,更是因为一念之差害得慕容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心中羞愤、悲楚、懊恼……一齐涌将出来,难受之极。

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鹤顶血尸丹为西域血教十大致命毒药之一,其毒性排行第七,是西域血教在江南的分舵——百合门负责炼制,需要抓来一名生日在腊月的年轻女子,以保证其血液阴气充沛,再用九九八十一种毒蛇噬咬,最残忍之处在于,每天子时、卯时、未时用一种毒蛇来咬,随即喂她吃解药,第二天再换另一种毒蛇,于丑时、辰时和申时分三次噬咬;第三天再换一种毒蛇,于寅时、巳时、酉时三次噬咬……如此循环往复,到第八十二天,将此人伺候得锦衣玉食,但每天须得用八十一种药草洗澡,等到百日期满,将此人推至放有八十一种毒蛇的蛇坑之中,收集血液,浓缩九次,再将砒.霜浸泡在浓缩后的人血中,再等百日后,即练成了鹤顶血尸丹!其炼制手段之复杂残忍,委实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如今这鹤顶血尸丹被两个出生不到一刻的孩童吃了下去,恐怕不到半个时辰便会穿肠烂肚、一命呜呼,穆清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心态,道:“你要怎样才肯给解药?”慕容辽长嘴一咧,满口牙齿竟也微带血红之色,好似刚喝过人血一般,他笑道:“穆师妹,这二十年我苟且偷生,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可不是从千里迢迢的西域来日月镇给你送解药的。”穆清见他丝毫不将两个无辜孩童的姓名放在眼里,平静下来的怒火登时又冒了出来,喝道:“你待怎地?”慕容辽不紧不慢地道:“师妹不要心慌,我虽然改头换面变了一副模样,但终归还是原来那个钦慕仰慕你的慕容辽,你放心好了,鹤顶血尸丹何其珍贵,血教上下一十六分舵一年也就那么几粒,这两颗是我自己调配的,只用了三十六种毒蛇,这两个小家伙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穆清冷笑道:“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你了?”慕容辽置若罔闻,淡笑道:“宗主此次派我前来,本是想趁着明安乌勒吉那狗贼和莫倾凤火拼之时,我坐收渔翁之利。可惜狗贼夫人偏偏此时临盆,又遇见林宝轩从中作梗,我便提前用了反间计,让他们先打起来。明安乌勒吉虽说是狗贼一条,不过武功还算厉害,等林宝轩和你丈夫支撑不住,莫倾凤必定会出来相救。”

穆清怒道:“你要使劳什子反间计去抢暗月剑,便尽管去抢,又干这两个孩子什么事?”慕容辽血齿紧咬,森然道:“当然是为报魏东林当年横刀夺爱之恩!”穆清怔然不语,慕容辽咧嘴冷笑道:“说来也是奇怪,你们逃了二十年,竟然连一男半女也不曾有,难不成是魏东林那狗贼身体欠佳么?”穆清听闻此言又羞又愤,其中难言之隐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外人实是难以理解,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怔在当场,心中五味杂陈。

慕容辽道:“万幸的事,老天让林宝轩送上门来,当年你们受恩于林渐之,也算是半个蜀山门人了,林宝轩也算是魏东林的师侄,嘿嘿,妙之极矣,妙之极矣!”随即看了一眼穆清怀中的两个婴孩,便满眼恨意地望着穆清,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俩小子平安无事,否则我便一把把解药捏碎。”

......

大堂内,明安乌勒吉三人已斗到三百招,魏东林和林宝轩虽然合力使出蜀山剑法,奈何二人剑法造诣相去甚远,林宝轩总是要慢上半招,反而是明安乌勒吉天影神拳大开大磕,两只手臂好似化成了两柄烈火熊熊的宝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拳风疾烈刚猛,转合收放处又轻盈飘飘,柔性十足,当真是刚柔并济,威力无穷。

斗到五百招时,魏、林二人体力渐渐不支,而明安乌勒吉因为身上流的是大漠蒙古人的血液,再加上久经沙场,丝毫感觉不到疲劳,拳影也越来越快,攻时如猛虎掏心,威猛不凡,守时如三山五岳,固若金汤,林宝轩身上已中了不下十拳,每一拳都痛入骨髓。

魏东林早看出师侄已是强弩之末,再斗下去若是稍有不慎挨一记重拳,只怕性命也要丢在此处,当下手握长剑,反身使个“挑”字决,将林宝轩刺出的一剑挑开,大声喝道:“退开!”说罢一人一剑和明安乌勒吉斗在一处,尽力施展生平绝学,心中只想让这鞑子光着腚回大都。

林宝轩退出战圈外,但见明安乌勒吉和魏东林两人化作两道人影不住交锋碰撞,一面是劲力刚猛、迅捷如雷的天影神拳,一面是轻灵飘逸、变化万端的蜀山剑法,能赤手空拳和魏东林师叔打得有来有往,林宝轩也终于意识到了明安乌勒吉武功实是深不可测,远非自己能比。此时他外伤十余处,胸口那一拳更是伤及了脏腑,正欲运功疗伤再做打算时,忽听明安乌勒吉带来的那一群人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林宝轩抬眼望去,顿时惊喜交迭。

只见穆清怀抱两个面色红润欲滴的婴儿走了出来,婴儿手臂上各缠了一条丝带,林宝轩欣喜若狂,周身疼痛已浑然忘却,脚下才一步踏出,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穆清神色淡漠,缓步走上前来,将手臂上缠着红绳的孩童递给林宝轩,柔声道:“你夫人醒刚醒,抱过了孩子。”林宝轩满腔欣喜之意好似要喷涌出来,一叠声地应答,伸手接过孩子,但见他神色安详静谧,似是刚吃了母乳,此时正甜甜地睡着,左手却不时拨弄着右手手臂那根红色丝带。林宝轩第一次当父亲,也不知如何哄孩童,儿子被他弄醒哇哇大哭,慌得他手忙脚乱,瞧得穆清也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明安乌勒吉和魏东林这两大高手也停住打斗,魏东林听见妻子声音自然是大舒一口气,但他看妻子神色淡漠如水,无喜无悲,随即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只是究竟哪里不对劲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明安乌勒吉飞奔上前,从穆清怀中抢过孩子,一看是个男孩更是喜出望外,随即又飞奔进房内,见夫人王岚君和林宝轩妻子躺在一起手拉着手闲聊,心中对林宝轩鄙夷之情竟然刹那间烟消云散,站在门口放声大笑,笑声开怀欢畅,好似冰雪初融、云开雨霁出现的那一轮红日,在东林轩内久久回荡。

王岚君虽然神色苍白,但依然难掩其绝世容颜,周身雍容华贵又不失恬淡雅致的风华更是无处能觅,她凝视着明安乌勒吉和他怀中不住啼哭的儿子,神色无比怜惜,笑道:“王爷,把儿子给我吧,你别吓着他了。”明安乌勒吉满脸笑意,连声道:“好好好......”说着便将儿子交给夫人宽慰,刚一脱手,明安乌勒吉便觉不对劲,转身看时,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尖耳猴腮满脸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见明安乌勒吉望向自己,忙笑道:“王爷有何吩咐?”正是慕容辽。

明安乌勒吉自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此时他喜得贵子,也不再追究之前此人之前两次暴露自己计划,但心想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瞥见夫人和萧婉正一起哄着孩子,孩子哭声也渐渐停了下来,明安乌勒吉心中稍稍放心,当下板起脸孔,低声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入的明王府?”慕容辽笑道:“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小人廖荣慕,江南扬州人氏,乃是五年前入的王府。”明安乌勒吉缓步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道:“莫倾凤的消息是不是他给你的?”慕容辽脸上写满了惊诧,道:“他是谁?”明安乌勒吉道:“本王副将张庆和,现在是明王府管家。”慕容辽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张管家,他与小人从未说过半句话。”明安乌勒吉喝道:“胡说!不是他又是谁?”慕容辽道:“王爷难道不记得了?七日前在王府喝酒是小人服侍,王爷喝得酩酊大醉,口中胡言乱语,小人一时无心记了几句,还请王爷勿怪。”

明安乌勒吉微一皱眉,脑海中仔细思索,自己的确有在王府饮酒的嗜好,但每次都会偷偷瞒着夫人,也喝醉了许多次,但究竟有没有说过莫倾凤之时,却是不记得了,思索片刻,见“廖荣慕”正欲开口再言,便干咳了一声,道:“此事不许再提,我也不怪罪你泄露秘密之罪了。”说罢吩咐他出去,便径直转身哄儿子去了。

慕容辽退出门外,心中暗暗冷笑道:“偷偷喝烂酒还怕老婆知道,要是教旁人知道,看你这狗贼颜面往哪儿搁。”转眼瞥见穆清正瞪着自己,心中会意,缓步走到他跟前,从怀中取出三粒药丸,压低声音道:“这是鹤顶血尸丹的解药,在三个时辰之内服下便可。”穆清恍恍惚惚接过来,道:“怎么是三粒?”慕容辽森冷一笑道:“要彻底解毒需要两粒,如何取舍看穆师妹自己了,若是只服一粒,虽性命无忧,但会有部分毒气凝聚在经脉中,以后不能练武。”穆清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质问,慕容辽却混入了那一队侍从之中,用蒙古语和周围人说说笑笑,再也不看自己一眼。

穆清深吸一口气,见林宝轩抱着儿子欢天喜地、手舞足蹈,丈夫魏东林正在运功调息,似是未曾注意到适才慕容辽给自己递解药,产房内也传来阵阵笑语,穆清心下不禁一阵凄然,转身走进厨房,熬了一锅小米粥,盛好两碗,那三粒解药放在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犹豫了良久,穆清心中计议已定,将放有两粒解药的端到王岚君处,柔声笑道:“王妃,这是我专门调制的小米粥,加了几味草药,孩子喝了能强身健体,调血养气。”明安乌勒吉自然大不情愿,奈何王岚君对穆清极有好感,也不相信她会在饭中下毒,便小心翼翼地喂儿子吃了,穆清见那孩童脸上红色渐渐消散,心中大松一口气,便又将另外一碗递给林宝轩。待两人都喝下解药,穆清脸上已是烧火烧辣,心中羞愧难当,虽然不是自己下的毒,但最后决定他们命运的却是自己,说不定林宝轩怀中的孩子以后会因为鹤顶血尸丹残留的毒气留下后遗症也未可知,一时心乱如麻,烦闷难当。

不觉已是黎明时分,日月镇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终于停了,明安乌勒吉生得如此乖巧可爱的儿子,竟也不再去想莫倾凤之事,和林宝轩、魏东林也冰释前嫌,各自替对方孩子起了名字,分别唤作“林楚”和“明安逸”。两家人皆大欢喜,清晨一早便各自散去,明安乌勒吉也顿然醒悟,莫倾凤武功盖世,又有神兵在手,自己即便找到了她,又怎是她对手,更休提请她进京城教玲儿武功一事了。至于白莲教本来就不过是此次入蜀的幌子罢了,更何况明安乌勒吉心高气傲,不相信自己眼中的这群乌合之众能翻起何等涛浪来。

一夜折腾,穆清和魏东林却是毫无倦意,穆清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一早上都禁闭双唇不开口,魏东林和她二十年夫妻,早在昨晚就看出了端倪,但心知妻子有难言之隐,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问。

当日下午,穆清将自己锁在房门内,摊开笔墨纸砚,修书一封,欲将事情原委告知林宝轩,落笔上糊又觉不妥,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坐在书桌前连连叹气。而魏东林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吃过午饭便和老茶友品茶下棋去了,晚上回来也是不闻不问,多半也就是问一问今天有没有病人之类的话。

穆清心中愧疚之情愈来愈烈,好容易熬到了第三天,已是神情憔悴,鬓角更是平添了几根白发,而穆清却浑然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魏东林虽然表面上不管不顾,心中却是一直惦挂,他本意是想让穆清自己解开心结,却不料她心事几已至心魔的地步,这几日非但寝食难安,脸上愁容不散,第三日晚上更是猝然晕倒,魏东林暗骂自己愚蠢,将穆清扶到床上,取来针灸扎了她身上几处大穴,又精心调配了几味草药,待穆清醒后,问明原委,穆清伏在丈夫怀悲恸大哭,泪水滚滚而下,魏东林长叹一口气,道:“苦了你啦。”

原来那天雪夜,慕容辽闯入产房,喂了两个孩子鹤顶血尸丹,如果想要求得解药,须得穆清将两个孩子调换身份,穆清生怕孩子惨遭毒手,情急之下,只得按吩咐照做。但事后穆清顿然醒转,其时萧婉和王岚君已然晕了过去,知道孩子身份的只有自己一人,慕容辽即便武功高强,又怎知绑红丝带的是明安乌勒吉儿子,而绑紫丝带的是林宝轩儿子?

穆清越想越觉自己糊涂不堪,现如今林宝轩抱走了明安乌勒吉的王子,而明安乌勒吉抱走的却是蜀山后人,“林楚”和“明安逸”也在两人身上变成了阴差阳错。

穆清哭了不知多久,抬起头望着丈夫抽泣道:“我一时糊涂,害得两家人不能团圆,东哥,我该怎么办?”魏东林二十年来第一次见穆清哭得如此伤心欲绝,两只妙目中泪光闪动,如晶莹珍珠,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好似雪地中划过的一道橇迹。当下柔声道:“傻清儿,慕容辽目的是为了报仇,你越是如此,越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你先养好病,我再陪你去蜀山一趟,林宝轩虽说有些优柔寡断,总归还是深明大义,你将事情原委向他说明,他不会怪你的。”穆清道:“我就怕明安乌勒吉顾忌面子,不肯交换,若是如此,林宝轩他必会单枪匹马去硬闯明王府,你也知道明安乌勒吉武功高强,明王戒备肯定也极为森严。恐怕到时候弄得更加麻烦,倒不如不说。哎……”魏东林思索片刻,明白此事的确是处于两难境地,不说的话,穆清心中愧疚自责,日后指不定还要犯什么毛病,若是说了,林宝轩孤身犯险,凶多吉少,穆清说不定会更加愧疚。

越想心中对那慕容辽越是憎恶,竟然使出此等卑鄙下流手段,也怪自己那晚和明安乌勒吉打得酣畅淋漓,浑然不知慕容辽溜进了产房,弄出如此祸事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抱着穆清皱眉沉思。

穆清忽然道:“要不我们去请林渐之大哥?他虽然已辞去掌门职务,在后山静养天年,但被明安乌勒吉带走的毕竟是他亲孙子,总不会见死不救吧?”魏东林道:“不好,依林渐之大哥脾气,必定会把明王府搅得天翻地覆,弄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对两个孩子和蜀山派都极为不利。依我之见,此事暂且保密,我们夫妻帮林宝轩把那孩子抚养长大,教他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算是将功补过了,至于林宝轩儿子,就怕他在那腐败王朝中变得娇生惯养、飞扬跋扈,我们能帮则帮,不能帮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穆清踌躇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就依你所言。”当下喝了药,不觉已是黄昏,魏东林下厨煮了点稀饭,夫妻俩吃了,便相拥睡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喧闹鼎沸,无数人七嘴八舌地大声争吵,魏东林和衣起身,开门看时,却见十几个男女举着火把,将一对母女围在中间,那妇人周身黑衣,满头青丝直垂到腰,如三千瀑布从天河倾泻而下。脸上虽然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她一双美眸好似天际皎月,莹亮清冷,静静凝视着前方,丝毫不将周围人放在眼中。

那蒙面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清婉如水,一双灵动大眼俏皮地打量着周围人,却无丝毫惧意,还不时朝他们扮鬼脸,显得既俏皮可爱,又天真烂漫。

魏东林见这妇人好生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没能记起来是谁,正思索时,便听那手持火把的众人其中一人道:“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瞒天过海了,大半夜的在外面游荡,又穿一身夜行服,不是贼是什么?”那小女孩嘻嘻笑道:“我娘穿的是西域黑蚕冰丝织成的衣服,天下独此一件,才不是什么夜行服呢。”那妇人低头看了一眼小女孩,清冷的双眸登时变得满是慈爱之意。

那人又道:“我管你是什么黑蚕白蚕,总之再不说你是谁,来日月镇有何目的,就把你们交给白莲教处置!”那妇人理也不理,径直踏前一步,众人心中一惊,也跟着他朝前走了一步。

魏东林却暗暗冷笑,三日前明安乌勒吉来日月镇,其随从在街上大吵大叫,这些人因惧怕王府官威,个个都紧闭门户,如今来一对母子,便纷纷出来审问盘查。常言道:腐国有愚民。此话当真不假。他见这些人对这母子二人如此为难,当下提高嗓门道:“这是魏某得的病人,不是你们口中的小偷,还请诸位早些回去休息,不要与她们为难。”

那妇人闻言望向魏东林,清冷眸子中寒光一闪,魏东林和她四目相对,周身竟刹那间如坠冰窖,彻骨森寒,魏东林心下大惊,这骇人的寒气修为,普天之下除了她,绝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那群人听魏东林这般说,也就不再刁难,但对她们母子仍旧心存疑窦,纷纷悻悻而归。

妇人牵着小女孩缓步朝前走,来到东林轩门外时,一串好似冰玉相击的清冷声音吐出来:“萧婉何日几时生得孩子,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魏东林怔了怔,道:“腊月十五,寅时,男,名林楚。”妇人顿了顿,声音却较之前更加森寒了几分,问道:“蜀山派为何紧闭大门,谢绝外客?”魏东林心中一凛,此事自己却是浑然不知,当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拉了拉妇人手臂,道:“娘,是不是他们遇到什么仇家了?”声音虽然稚气,但语气却是老气横秋,魏东林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女孩几眼,心想几年不见,她女儿非但长大了,还变得如此机灵古怪。

妇人嗔道:“不要胡说,你林叔叔谦逊随和,怎会树敌?”女孩反驳道:“那也未必见得,娘不是常说么,现在世道即便你不惹别人,别人也会来惹你。”妇人叹了口气,女儿这句话正令自己忆起往事,想起那夜峨眉深谷,夫妻二人鏖战群敌,终还是落得个天人永隔下场,不由得悲从中来,良久不语。

这母子俩自然便是莫倾凤和叶潇灵了,五年前峨眉一战,莫倾凤逃出生天,悲痛欲绝,本想就此了断,去下面陪丈夫,奈何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只得苟活下来。幸得恩师之助,莫倾凤又折回峨眉,救回丈夫尸体,放置在日月镇西南十里的一处山洞中,凿来冰块细细打磨,铸成冰棺,以求丈夫尸身不腐,她内功阴冷如冰,是以在炎炎夏日须得每天运功使冰棺不化。其时正值腊月,莫倾凤得知小师弟林宝轩妻子待产,便欲带女儿上蜀山探望一番,哪知蜀山派房门紧闭,一片肃杀之气,莫倾凤心知不妙,但又生怕强敌伺于旁伤及女儿,便来到日月镇想打探打探消息,不料却被一群无知愚民当成了贼。

魏东林曾和林宝轩探望过莫倾凤一次,莫倾凤也当即认了出来,知道他也守恩于师父,便也布忌讳,开口相问。

而这几日魏东林和穆清夫妇一直在愁林楚和明安逸调换了身份一事,无暇他顾,此时被莫倾凤一问,自然满头雾水。

莫倾凤心中倒不怕寻常毛贼来惹事生非,就怕当年师父暗中帮自己,其余几大门派怀恨在心,一起围攻蜀山派,反正他们为了烈日刀和暗月剑就能丝毫不顾江湖道义,如今更不知凶蛮到了何种境地,联合起来意图灭掉蜀山派也未可知。

莫倾凤越想越是气闷心慌,向魏东林问过了林宝轩儿子名字,便带着叶潇灵匆匆离去。

是夜,天际轰雷震天,腊月天竟下起一阵瓢泼大雨,日月镇被雨水哗啦啦洗过,寒意骤起。魏东林想起适才莫倾凤所说之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右眼更是突突直跳,到得寅时,窗外却传来一连串的乌鸦聒噪声,听来更是平添几分烦愁苦闷之意。

清晨骤雨初歇,魏东林一夜未曾合眼,此时中午倦意涌来,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只听穆清急切颤抖的声音喊到:“东哥快起来,大事不好,蜀山派被灭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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