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1 / 1)
“吱呀”一声,紧闭三日的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有一脸菜色的学子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早早等候在外面的人踮起脚张望,偶尔哪家人先一步接到自家的学子,小小一声惊呼之后,连忙带着人回家了。虽说只有三日,但不少学子硬生生熬了三天三夜,此时出了贡院,面色苍白步履踉跄,跟难民也差不了多少了。
俞文安年纪小,混迹在陆陆续续出来的人群当中还是有些显眼的。他虽然不像有些人那样,三天三夜拼命答题,一个不留神还全篇推翻重新写过,但是贡院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环境简陋,每个人分属的那个小隔间,连俞文安这样半大年纪的身板都无法打直了躺下,吃不好睡不好,三天下来脸色也够呛。
紧跟着出来的俞文达也是一脸疲惫,靖勇公府的下人等在一处,被下人扶着走过来的俞文达连多看俞文安一眼的力气都没了,有气无力地被下人扶上马车,他现在只想回府上吃一顿好的,再蒙头大睡一觉,实在顾不上找俞文安的麻烦了。
因为院试一过,通过的学子便能称之为秀才,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功名加身。所以院试阅卷比起之前的县试、府试还要严苛上不少。
俞文安之前两试虽未点上案首,但是也是名列前茅。以他这个年纪,这样的成绩很是亮眼,称一句神童都不为过。只是童生试毕竟不是秋闱、春闱,大家只看过没过,对名次倒没那么在意,俞文安又刻意低调,所以靖勇公府对他还是一如往常。
可等俞文安在府上歇过两日,缓过劲儿来,他这份低调,就彻底保不住了。
在靖勇公府,少爷小姐的一大堆,俞文安只是庶房所出,存在感向来不高,再加上许氏有事儿没事儿就拿三房撒火,所以府里也没人真正了解俞文安到底是何深浅。俞老太太虽然是颗慈悲心肠,可一来三房毕竟不是她所出,隔着肚皮再亲热也有限。二来,有个俞文达欢颜巧语地挡在前面,俞文安这种老实孩子自然不像他那样,专美人前。
要不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俞文安以前在府上,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可童生试一开始,他的名字就飞快地跑到了京中各大学士的案头,无他,在他这个年纪,有望过童生试的人,真不多。
俞文安今年十六,离弱冠尚还有四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别说读书科举了,与他同样家世的公子哥儿,好多还是猫嫌狗弃,皮得上天入地让家里大人恨不能一天揍三顿。毕竟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地位尊崇。科举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像寒门弟子,若不能早日登科,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
细数历代科举,年纪比俞文安还小便一举夺魁的不是没有,与俞文安差不多大便金榜题名的也数的出来好几个。可这有一个算一个,拎出来那可都是大名鼎鼎的才子。
换句话说,靖勇公府的四少爷,可不就是下一个文曲星么?
俞文安童生试成绩斐然,如今虽然院试还未出榜,但不妨碍他进学的青山书院以他为傲。他胜在年轻,便是这次不过,若有名师点化,下一次也必然高中,就是问鼎状元,也有可能。
师生相辅相成,全天下的学子做梦都想拜入名师门下,可要成为举国闻名的先生,哪能没有一两个声名赫赫的学生呢?
俞文安之前的先生如今已然身价倍增,可青山书院与他自己都明白,再往上他们能给俞文安的助力不多了。便是先生本人,也不过是个秀才功名。若俞文安过了院试,那可就与他身份相等了。
俞文安另拜高师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拜在谁名下,就又成了一个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习文读书的,谁不希望自己名下出一届三鼎甲?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
靖勇公府毕竟是国公府,俞文安在府上再不受重视,那也是堂堂正正的勋贵家少爷。看上俞文安想拦他入名下的人虽多,可够资格认下俞文安这个学生的,却少。
国子监是国之重地,专门为国家培养人才,收取四品文武官员之子为荫生,是对他们父辈为国鞠躬尽瘁的奖励。除此之外,国子监还有收取童生试中表现优异的学子入学,成为监生的传统。俞文安府试一过,国子监便关注到了他,如今院试虽还未放榜,但国子监招揽俞文安的心思已经很明了了。
不过这些事都烦不到俞文安这里来,他年纪小,这种事情前面有他大伯还有老太太顶着,再不济也还有他母亲柳夫人,所以等他歇过气来,不去理会外界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闲人,被他的表格柳钧楠,连人带行李,打包带到了城郊的庄子里躲清闲。只等院试成绩出了再回去。
俞文安这些年心思全放在读书上了,难得出来玩儿一趟,身边有没有长辈管束。柳钧楠向来纵着他,到了庄子上,柳钧楠还未指挥下人安顿好行李,俞文安已经带着小厮不知道上哪儿跑了一趟,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红扑扑地,眼里还带着几分兴奋。
“平日里看着稳重,跟个小老头一样,今日倒是开朗。”柳钧楠看到俞文安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地说道。
俞文安站到柳钧楠面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柳钧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回房间去整理一下,换件衣服。待会儿跟表哥出去见个人。”
俞文安是三房长子,名下弟弟妹妹一溜串,自己都还不大,在家却也要绷出几分长兄的样子。靖勇公府比他大的,俞文远是大房长子,名义上的靖勇公府继承人,平日里很少接触。俞文达不用说了,跟他那个娘一个德行。一个不顺气就要拿三房的人出气。
俞文敏倒是个见谁都乐呵呵的性子,可惜被许氏骄养太过,行事作风总带着点骄矜。俞文安也不喜欢跟他一处玩耍。
这样的情况下,柳钧楠变成了俞文安心中的完美兄长。柳钧楠性子和善,行事说话温文有礼。又是个有担当的人,俞文安从小跟在柳钧楠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对柳钧楠的话那是无条件信任。
柳钧楠说要带他出去见人,他就乐呵呵地回房换了衣服,连一声见谁都不问,兴冲冲地就跟着柳钧楠出了庄子。
俞文安难得放纵,此时被柳钧楠带着走在乡间小道上,一双大眼睛东瞅瞅西看看,连路都不好好走,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柳钧楠看得好笑,一把拉住俞文安,说道:“行了,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猴儿性子。你这一路上,就没想过问我点什么?”
俞文安一脸无辜地看着柳钧楠,摇了摇头。
柳钧楠年少当家,又是行商的。不是有句话么?无奸不商,柳钧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如今被少年这全然信赖的眼光一看,心里居然有些不是滋味。越是身处泥涝的人越是向往干净,柳钧楠自己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能见风使舵的一个人,如今对上俞文安这毫不设防的单纯信任,竟生出了些局促惶惑的心态。
“你啊,就不怕我把你拐出去卖了。”柳钧楠无奈地叹道,俞文安笑道:“表哥才不会,再说了,我除了读书也就会吃了,把我卖了怕是要亏。表哥难道要做亏本生意吗?”
“你就不问问我要带你见谁?”柳钧楠问道,不论是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个人,还是被人全心全意地信任,都是一种福气。柳钧楠自认不是一个福泽深厚的人,商场混迹多了,见惯了世间跟红顶白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的心都冷了,没想到还会被眼前这个少年一句表哥暖一下。
“反正不是坏人!表哥带我去见,总有表哥的道理。”俞文安说道,言语里的赤诚好不遮掩。
柳钧楠又感动又感慨,小时候他照顾俞文安,确实是出于兄弟情谊。俞文安小小弱弱地,每次一见他就板着小脸瞪着眼睛,一步不错地跟在他后面,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跟个小尾巴似的。
那时候柳钧楠就已经是个见人先带三分笑的性子了,俞文安又是他表弟,他也乐得照顾。照顾着照顾着,当年那个小小的胖娃娃长成了高挑的少年郎,他也从还带三分青涩的柳公子,变成了人人称道的柳少当家。
而照顾俞文安的这份心,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地,竟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柳钧楠渐渐明白了何谓士农工商,明白了为何祖父处心积虑要送姑姑入国公府,也明白了姑姑这个靖勇公府三夫人其实并不好当。
而当年那个拉着他衣摆步步紧跟着他的娃娃,慢慢开始展现他的才华。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他如此照顾俞文安,当真别无所求?柳钧楠还真没办法摸着良心说一个是字。
可现在,在这乡间村道上,两旁的树荫替他与俞文安挡住了灼人的阳光,俞文安清亮的双眼坦然而真诚。柳钧楠对上他的视线,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暗自打算的都不重要了。他所作所为,只要对得起少年这一声表哥,便足够了。
柳钧楠轻轻将俞文安往前推了推,示意俞文安看过去。
道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庄园,成片的竹林从围墙里冒出头来,清风一过,便沙沙作响。偶尔有飞鸟投入林中,自庄园深处传来几声幽鸣,走到这里,仿佛空气都带上了几分清静怡然的味道。
“去吧,那是余相知余学正的园子,他这几日轮休,正在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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