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王维:五言律诗三首(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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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的结构,主要是中间二联,应当是对偶工稳的警句。前面有一联好的开端,后面有一联好的结尾。这三部分的互相照应和配搭,大有变化,大有高低,被决定于诗人的才情和技巧。

中间二联是律诗的主体,但这是艺术创作上的主体,而不是思想内容的主要部分。一首律诗的第一联和第四联连接起来,就可以表达出全诗的思想内容,加上中间两联,也不会给思想内容增加什么。因此,我们可以说,律诗的中间两联,只是思想内容的修饰部分,而不是叙述部分。

正因为这两联是艺术创作上的主体,就要求对得精工。首先是要避免死对,这是初学作诗的人最容易犯的。所谓死对,也很难说死。例如,“青山”对“绿水”,有时可以说是对得好的,有时却反而成为死对。这要看作者如何运用,必须联系全篇来看。词性对偶之外,还要讲究句法,动词、名词、状词之间的安排,往往与散文不同,有倒装句,有节略句,有问答句,也是千变万化的。总之,盛唐诗人,在律诗的章法、句法,乃至字法,各方面都有新颖的创造,我们先在这里略略一提,以后遇到具体例子,随时讲解。

这里所选的第一首诗《汉江临泛》,是作者在汉水上泛舟的印象。“临”字是登临的意思。登山望远,称为“临眺”;水上泛舟,称为“临泛”;冲锋上阵,称为“临阵”,都是同样的用法。

第一联就用对句概括了汉水的形势。“接”与“通”两个动词用倒装法,本该是“楚塞接三湘,荆门通九派”。“楚塞”和“荆门”,是同义词,因为楚国古时称荆国。楚国的边塞,荆国的门户,所指的是同一地区。湘潭、湘乡、湘源,合称“三湘”,代表汉代长沙王国的领域。“九派”二字初见于刘向《说苑》:“禹凿江,通于九派。”郭璞《江赋》也说:“流九派乎浔阳。”本意是说长江东流到浔阳,一路吸收了许多川流。“九”字表示多数。这两句诗只是说:汉水流出楚境,注入长江,可以通到许多地方。“荆门”也不是指湖北的荆门县。这些都是用古代地理名词而已。明清以来,有人死讲这两句。唐汝询注曰:“汉与湘合而分为九道。”简直是不明地理。汉水何曾与湘水合流,更何从分为九道?近来有人注解说“汉水流过荆门县,分为九派”,也是沿袭了前人的错误。其实,“九派”两个字在诗词中往往泛指长江,是长江的代用词,无须研究长江有哪九个支派。

接下去两联,就是描写在汉水上泛舟时所见的风景了。江水好像流到天涯地角之外。这是说江水浩渺,一望无尽。唐汝询把“天地外”讲作“殆非人世”,未免想得太远了。山色在若有若无之间,这是形容晴朗日子里的远山。再看前面江边的城市,好像浮在水面上,而江上的波澜,又似乎使遥远的天空也在浮动。

律诗的第二联,称为颔联。因为第一联既然称为首联,就用人体来作比,第二联的地位恰似人的下颔。于是第三联便是头颈,故称为颈联。第四联是全诗结束处,称为尾联。如果是排律,则颈联以下,尾联以上,也有称为腹联的,但这些名词都是宋元以后人定出来的。

晚唐诗人作律诗,最忌颔联与颈联平列。他们主张要一联写景,一联抒情。或者先写景,后抒情;或者先抒情,后写景。这个窍门,也很有道理,但在盛唐诗人中,还没有意识到,所以王维这两联,同样都是写景。

尾联两句,用了一个典故。晋朝的山简,做襄阳太守,常常到山水园林中去游玩,醉倒才回家。王维用这个故事,说襄阳这么好的天气,应当留给山老先生饮酒游玩。山翁是比喻自己,这一句的语法是“留与山翁醉”的倒装。

《山居秋瞑》这首诗的组织和《汉江临泛》一样,第一联就点明题目。这种手法,在诗家就称为“点题”。宋代以后,在八股文、试帖诗的规格上,也要求第一联或第一、二句必须贴到题目,称为“破题”。这个“破”字,含有分析的意味,把题目分析开来用一二句诗或文概括一下。破题显然是起源于诗家的点题。

这首诗的中间两联,也是平列的写景句,文字浅显,不用解释。“归”与“下”两个动词,就是倒装的。听见竹林中笑语喧哗,知道是洗衣的姑娘回家了。看到荷叶摇动,知道有渔船下来了。尾联两句,暗用《楚辞》的修辞。淮南王《招隐士》有句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意思是说:在春草丛生的时候,外出远游的王孙为什么还不归来。王孙就是士,也就是知识分子。古代的知识分子,都是王侯的子孙,故称王孙。王维在此处反用原句,他说:尽管现在已是秋天,春草已经凋零,王孙还是可以居留的。这个“王孙”,是指他自己。魏晋以来的诗人,经常用“春草王孙”这两句来作种种不同的比喻。这不是用古事,所以不是用典故,一般称为“出处”。

“随意春芳歇”,这“随意”二字向来无人注解,大家都忽略了。其实这个语词的意义和现代用法不同,它是唐宋人的口语,相等于现代口语的“尽管”。王昌龄有一首《重别李评事》诗云:

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

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

这首诗的结句也用“随意”。两句的意思是:尽管在青枫白露的秋天,吴姬还在歌舞留客。明代的顾璘在《唐音》里批道:“随意二字难解。”可见明代人已不懂得这个语词了。谭友夏在《唐诗归》里批道:“随意字只可如此用,入律诗用不得。”这个批语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两个字只能用在绝句,而不能用在律诗呢?他如果看到王维已经在律诗里用过,只好哑口无言了。其实谭友夏也像顾璘一样的不懂,却故意卖弄玄虚,批了这样一句,使读者以为他懂得而没有说出来。唐汝询在《唐诗解》里讲王维此句云:“春芳虽歇。”这是很含糊的**,大概他也不知道“随意”的正确意义。

第三首《终南别业》,八句全是叙述,没有一个描写句。别业,即别墅。终南别业就是辋川别业,王维的庄园。全诗说:过了中年,很喜欢修道养性,因此在晚年时就迁居到终南山脚下。兴致来时,常常独自出游。这种乐趣,也只有自己知道。胜事,即乐事。是什么乐趣呢?例如:沿着溪流散步,一直到泉水尽处,坐在石上看山中云起。或者偶然在树林中遇到一二老年人,在一起谈谈笑笑,忘记了回家。

“谈笑无还期”,这个“无”字是平声字,在这里是失粘的。《国秀集》中选录此诗,作“谈笑滞归期”,平仄就粘缀了。但恐怕这已不是王维的原作。因为这首诗与前二首不同,前二首的声韵都符合律诗规格,是五律正体,而这首诗的第一、二联,已经不合律诗规格,试看:

中岁颇好道平仄仄仄仄

晚家南山陲仄平平平平

兴来每独往仄平仄仄仄

胜事空自知仄仄平仄平

这四句根本不是律诗,即使把末句的“无”字改为“滞”字,仍然无济于事。我以为王维作此诗,并不要它成为律诗。这是一种古诗与律诗杂糅的诗体,也是从古诗发展到律诗时期所特有的现象。在孟浩然的诗集里,这种五言诗有好几首。高棅编的《唐诗品汇》里,把这一类诗都编在古诗卷中,这是对的。

《唐律消夏录》的著者顾小谢对此诗有一段评释:“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好道’二字,先生既云‘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强下注释。”这两个观点,都使人不解。“句句是别业”,这句解释,似深实浅。既然诗题是“别业”,全诗所写当然是别业中生活。但是,和王维同时的殷璠所编的《河岳英灵集》里,这首诗的题目却是《入山寄城中故人》。我以为这是王维的原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人妄改了。因此,也可知顾小谢的解释是胡说。“空自知”明明是指“胜事”,就是指下面两句所叙的山居生活,与“好道”毫无关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名句。对偶工稳,两句一贯而下,是高超的流水对。作这一联,好像极其自然,并不费力,但当时恐怕也曾苦思冥想了好久,才能得此佳句。

王维这三首诗都是正面描写,并无比兴,没有什么寓意,也并不歌颂什么。在诗的创作方法中,这种作法纯然是赋。因此,我们可以一读就了解,无须从字里行间去寻求隐蔽的诗意。王维诗的风格大多如此,正和他的画一样,用的是白描手法。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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