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颗脑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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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阳光明媚,村里召开妇女大会,只听锣鼓一声响,来了咱们的高乡长,高乡长说:同志们,少生孩子多种树,计划生育不耽误,谁家要是敢超生,扒房扒粮没地住……”

一片依依呀呀的幼稚声在甜瓜山上响起,透过阵阵哄闹声看去,七八个赤脚孩童在小山上来回奔跑,一个鹤立鸡群的十六岁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混在其中,齐声唱着村里宣传计划生育编排的戏词,嘻嘻哈哈,不停打闹。显然,这个十六岁还露肩露腚、口水四溢的大男孩是个弱智儿。

这是1984年初秋的瓜洼村,太阳老儿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凉爽的风儿拂过面庞,说不出的舒坦。

瓜洼村在骆马县这片土地上可以说是一个异类的存在,整个骆马县一马平川,唯有西北角是数十平方公里的山地,瓜洼村便是在其中的一片山坳之中,三面环山,唯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坳小路通向外部。每到雨季瓜洼村便要受灾,山上的雨水往下冲,村里的水却又排不出去,久而久之形成了洼地,所谓洼地,是指没有活水的湖塘。

但这里也有个好处:避兵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瓜洼村在解放前人气一直旺的很,土匪、保安团、老八路都曾在这里屯过兵,据说当年陈老总指挥苏北大战时,也曾到过瓜洼村。

此时解放已有三十余年,总设计师不停画圈点火,华夏南方的改革如火如荼,然而瓜洼村仍旧是瓜洼村,即便往年的最高指示也要在最后时刻才能到达这里,别的山坳中的自然村因为人口少,都先后搬出了香瓜山落户平原地区,只有瓜洼村的两千多号人一直没有安置,如同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插在群山之中。

过去瓜洼村靠山吃山,从山上挖点药材或是砍些木柴换钱粮,可红卫兵响应“伟大号召”,说什么“防止苏修称王称霸、挖掘内部毒草”,将瓜洼村赖以生存的香瓜山砍得一干二净,等待建设防备苏修的雷达站,结果十多年过去,雷达的毛都没见着,只留下光秃秃的沙地和裸露在外被风吹日晒的岩石。

光秃秃的香瓜山,活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笼罩着如同破锅似的瓜洼,村里的老楞曾编过一句顺口溜:瓜洼苦,瓜洼穷,香瓜山上不长树,瓜洼地里不放牛。这意思再明白不过,瓜洼村穷得连草都跟着败落。

早年逃荒的人回来说,翻过山就是邻省的淮江县,那里比骆马县还要穷,穷得连裤子都没有,这让村民们多少感到安慰,或许国人大多如此,见不得比自己富的,瞧不上比自己穷的。每当孩子哭闹时,大人们便会恶狠狠地说:“再闹,把你扔到淮江去!”时间久了,在所有人的概念中仿佛淮江是一处人间地狱,瓜洼村还能将就着过得去。

村长刘瞎子起了个大早,带着三个村干部驾起村委会的专车——两轮平板前往乡里请求救济粮,年年如此,如此年年,谁让村里的庄稼岁岁欠收。当年放卫星大-跃-进、赶美超英,别的村子粮食亩产超十万斤,农科院的专家天天研究“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重大课题,可省里领导点名三个村仍属于扶持对象,这其中便有瓜洼村。

后来,农科院的重点研究课题更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瓜洼村从那时起吃起了榆钱饭。据科研组查证,榆钱叶、花饱含丰富的高蛋白,而且做法简单、材料充足,是不可多得的“代食品”。于是,这高蛋白、黑乎乎、发涩发苦的榆钱饭一吃便是二十多年。

回过头再说香瓜山上那群孩子与那个傻子,蹦啊,跑啊,忽然一个小男孩扑腾在地,膝盖跌得疼了,哇哇地哭起来。

傻子走到跟前,哄小孩道:“雨生别哭了,咱们去找果子吃啊!”

雨生依旧哭泣,其他人各玩各的不顾这边,傻子揉揉他的膝盖,突然鼓掌笑道:“雨生,看你脚后跟是什么?”

雨生泪眼婆娑地看向地面,原来绊倒自己的并非是石头,而是一截冒出地面的山芋,被雨生踢过一脚断了头,白花花的山芋瓤子在阳光下刺人眼眸。

味甜多汁的山芋对瓜洼村村民来说便是最好的水果,而真正的水果只是听大人们说说或是在识字课本里见过。

雨生和傻子跪在山芋旁,四只瘦弱的手掌虔诚而快速地扒开边上的沙土,雨生开始盘算怎么和傻子分食,泪水和着尘土的小脸上渗出红扑扑的兴奋,已经吃了一个夏天的榆钱饭,是该打打牙祭。

待二人拔出山芋还未来得及欢呼时,一只手猛地抢了过去,二人面色一变,抢山芋的小孩正是村长的宝贝孙子孬六。

刘瞎子就一个儿子,为了续香火十六岁娶了媳妇,七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娃,只有老幺是带把的,其他都是闺女。这小六打小娇生惯养,性格嚣张,自家的叔伯长辈照骂不误,若说刘瞎子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土皇帝”,小六就是土皇帝家的太上皇,连刘瞎子老两口也没办法,只能宠着惯着,这就有了孬六这一名号的由来,刘瞎子对此不以为意,常常自得地说小孩取名贱好养活。

甭看傻子人高马大,上次因为孬六欺负雨生,傻子推搡了孬六一把,被孬六他爸刘狗一顿狠揍,从此看着他都绕着走。

孬六洋洋得意地掂掂手中的山芋说:“你个傻种也想吃山芋,也不跑去洼里照照自己那身臭样。”

傻子没吭声,雨生的胸膛不停起伏,显然愤怒已是到了极点,可面前的其他人都是站在孬六一边,嗫嚅着嘴唇说:“这是俺先看见的,不关傻子事。”

孬六哼地一声:“这山是村里的对不对?这村是俺爷爷管的对不对?俺爷爷管的那就是俺家管的对不对……”

这是孬六的口头禅,仿佛整个瓜洼山都是他家的一般,派头比谁都硬实。村里人曾戏称,“**”的觉悟就是不一样。

气不过的雨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就是俺先看到的,你凭啥抢去?”

其他人包括傻子均是一愣,旋即又哄堂大笑,哭泣是弱者最后的抗拒,却得不到强者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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