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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条:卡崔娜

[如诗般宁静。]

从父亲书房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靛蓝色的原野婆婆纳盛放其上,眯起眼睛看的时候会让人错觉以为身处蓝色的海洋——可原本该是村庄的地方如今却黑黢黢一片,就好像昨晚那里发生了什么大爆炸一样。

“卡崔娜?卡崔娜!卡崔娜怀特!”

当梨木小教鞭敲到我脑袋上时,我才终于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收回之前一直望向窗外的眼神,吐了吐舌头:“我感到非常抱歉,莫尔特夫人。”

“我同样感到非常抱歉,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卡崔娜。我不过是去巴黎旅行了一周,你就连最基础的联系都忘记了么?”她的唇很薄,但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深深的酒窝在她略显松弛的双颊上显现。

我立即会意了,于是用法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莫尔特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是我的心理医生兼法语老师,在我出车祸的这一年半以来都是她在负责辅导我,不只是语言、甚至包括教导一些生活常识——是的,车祸,一场在我的记忆中留不下任何印象的车祸。它让我失去了记忆,尤其是十岁之后的。

十岁之后我做过什么、说了什么、认识了什么人——全部,都不记得了。而且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电视机或者烤面包机这种东西我肯定也是十岁之后才接触的,不然我应该会记得它们的用法。

就在莫尔特夫人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她这一周在巴黎的见闻时,不合时宜地敲门声响起了。不过这仅仅是出于礼节性的敲门,在授课时书房的门是不被允许关上的,莫尔特夫人以前曾偷偷打趣说是因为我爸爸不放心我,怕我偷懒,需要时刻严密地监视。

“爸爸。”我站起身来,向他点头致敬。“怀特先生。”莫尔特夫人也颔首说,她不是很喜欢我爸爸,这点我早看出来了。在她看来,一个将自己的孩子看管的太严的父母并不算称职,“孩子不是犯人”这样的言论是她的口头禅,更是她一直信奉的教条。

“卡崔娜,来。”我的父亲招呼着我,声音稍显冷淡却并不疏离,甚至在我过去之后双手还很随意地搭在我的肩上——在外人面前,他一向表现如此,今天还算是演技发挥失常的,“弊舍的用餐时间到了,我也就不多留您了。”听到他这样毫不客气地说辞我不由得想笑,之前他每次都是极尽绅士风范地、诚恳地“希望莫尔特夫人能留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可自打某一个雷暴的黄昏莫尔特夫人犹豫着说出“那真是太麻烦了”之后,他的态度就变得生硬起来,好像不下这样的逐客令对方就会死赖在我们家不走一样。

莫尔特夫人回望了一眼窗外尚早的天色,开始收拾桌上那些她秀给我看的巴黎旅游纪念品。经过我们身边时,她停下脚步,以一种有礼貌,却又认真到叫人无法抗拒的语气询问道:“科恩怀特先生,请问我上次跟您提到的事情您考虑的如何了呢?”

科恩怀特——我的父亲,只用一个“嗯”字就简截了当地表明了他根本没有把莫尔特夫人曾跟他提到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可以看到莫尔特夫人的拳头攥紧了,但她确实是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并没有不理智地与父亲发生冲突。她比我的父亲矮上不止一个头,可气势却没有因此少了半分:“是关于卡崔娜入学的事情,您说过您会认真考虑。”

原来是这件事。

父亲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几次掀动嘴唇,似乎是想克制自己不要吐出什么有违身份地词语。最后他艰难地说:“不必了,我们……不太喜欢和那些愚蠢的……人类打交道。”

我们家坐落于山巅之上。

山腰是密匝的荆棘树。

山脚围着一人来高的铁艺护栏。

在此之外才是蓝天白云,才是肥美草原,才是牛羊无数,才是一间间面包一般的村民房屋的聚集地。

莫尔特夫人非常反对我们这样萧索独居的生活方式,她认为至少我应该去村里的学校读书,而不是窝在家里。她总是对我说“卡崔娜,你不要总站在山上看这个世界,这对你没有好处”。

但我的父母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除了莫尔特夫人这位经过严格筛选的家庭教师,我们一家几乎不与任何外人来哉。我们初搬来这边的时候,还有些村民会善意地前来询问我们会不会需要一些帮助,可在收到来自父亲无礼的对待之后,他们就开始称呼我们为“怪咖”。

我的父亲第一次听到这次词的时候非常的怒不可遏,他从上衣口袋内抽出一支细小的木棍似是要去和那些人们决斗,可最后他忍住了。他一遍又一遍捋着已经够整齐的头发,看着山下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

“愚蠢的麻瓜们。”

麻瓜、活地狱汤剂、冥想盆、家养小精灵……我的父亲口中总是有那么多令人费解的奇怪词语。他从不当着我的面说,但这并不妨碍我知道。我曾把那些古怪的发音记下来,偷偷地咨询莫尔特夫人,可她表示也从未听说过这些奇怪的词语。

“怀特先生会不会是……”我记得当时莫尔特夫人的表情甚是尴尬,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又忍不住笑了。引得父亲频频相顾。

“笑什么?”他问,声音低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阵轻快地脚步向我们跑过来。来者穿着一身明媚的嫩绿,那是豆蔻少女都不一定能压得住的色彩,可是她穿起来却非常的适宜。她毫不吝啬地给了我一个柔软且满溢着馥郁百合香味的拥抱:“我的小宝贝……哦,亲爱的。”然后给了父亲一个脸颊吻。

父亲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名为宠溺的表情。他温柔的揽过母亲的腰,在她的鬓角轻轻一啄。

“奥莉芙,快跟上哦,今天有你爱吃的!”

我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好的,妈妈。”她的脑筋不太好,经常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而最常见的就是她一直认定我叫“奥莉芙怀特”。

长形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美味,就连装饰花束都似乎是一日一换,可我从没有看见过他俩谁买过菜或是下过厨。这些东西就好像他们口中的那些奇怪词语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它们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然后在我晃神的一瞬间消失。还记得有一次我打定主意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好心的幽灵在帮我们料理家务,饭后就偷偷躲在餐桌下,结果我只从桌布与地面间的缝隙中看见一双干枯到仿佛是老树皮一样的小脚。“我抓到你了!”我带着寻得宝藏地自豪掀开桌布——餐厅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餐桌上干净整洁的就好像是才买回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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