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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还只有六岁的岑迟并不懂得这么多,他大抵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却正是这样直接的感触变作话语吐露出来,最能直达问题疑点。在得了大师兄的回答后,岑迟仍是眼含疑惑,想了想后又问道:“学得不一样就不能在一起么?这几天大师兄一直都在这里,不也很好么?”

岑迟的话音刚落,旁边趴在床上佯装看书的林杉也偏过头来,显然他心里也同样抱有这个疑惑。

“嗯……你这么说,也不算全错。”萧旷正在收碗的手微微一滞,沉吟了片刻,然后换转话题,轻声问道:“小师弟,大师兄向你提问,如果这几天我不在这里,二师兄也帮不了你,那你会如何生活?”

岑迟听出大师兄说话的语气有些变了,而每当他这样遣词说话时,都是他极为认真的时候。

所以岑迟的面色很快也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然而当他极为认真的将大师兄问的这个问题思考数遍后,他却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记忆力很强,拥有着几乎能过目不忘的天赋,但在独自生活这件事上,所拥的本领匮乏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朝一旁因为受罚而臀后被板子打脱一层皮,以至于只能趴在床上,但也正朝这边看来的二师兄看去。

他恍然发觉,二师兄虽然做饭难吃,洗衣服也常仓促了事,但二师兄至少会使用火石打火,能把一锅米煮熟,甚至有时候衣服被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二师兄还能歪歪扭扭缝补丁……这一切生活的本领,自己却连勉强做到都不能。

“我不知道……”良久地思索过后,岑迟缓缓低下头,“我不会……”

“这是你第十一次这么说话啦!”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杉这时忽然插话进来,“不会就学到会,大师兄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听你说不会、不知道。”

萧旷少有的一次,没有帮年幼的岑迟说话,而是赞同了林杉的话,点了点头后接着对岑迟慢慢说道:“如果没有我在这里,你已然学会做饭。你的身高或许还不够支持你收拢桌上的碗碟,但如果没有人帮你,我相信凭你的头脑,不会想不到,还可以踩着凳子收碗这个办法。”

岑迟闻言抬起头来,神情里有一丝明悟,些许惊讶。

“照顾自己的生活,这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掌握的最基础本领,无关天赋如何。”萧旷话语微顿,然后接着道:“孤立无助的环境最能让人学会承担与坚强,你年纪还小,现在对你说这些,也许不太适宜,但这却是你必须明白的事情。

在你到来之前,二师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生活,他最初学会用火石时,摩擦敲打了那石头数百次,但他无法因为失败就停止尝试,因为身边没有第二个人会出手帮忙,点不着柴火,他就只能挨饿。

因为米里有沙子,差点磕裂他的齿骨,所以他学会了淘米。

有时候师父不在,要改善伙食只能靠自己。这山上物产丰富,但如果他没有学会射箭、设计陷阱,那么即便有兔子从他脚前行过,头顶有山鸡飞过,他也只能饱一饱眼福罢了。”

“因为指望不上有谁能帮忙使自己轻松,便只能自己动手,学会掌握这些为人最基础的本领。”萧旷伸手轻轻抚了抚岑迟头顶的辫发,“如果有我在这里,我可能无法狠心做到对你的困难视而不见,但若如此,不知你会迟多久才能学会这些?这是师父他不希望看见的结果。”

岑迟混沌半解地听着萧旷说的话,虽然有一些不明之处,但他至少先将原话一字不漏的牢记在心里,然后他就认真点了点头。

而就在萧旷的话刚说完,岑迟一时还未接上话头的间隙,屋外忽然飘入一个声音:

“旷儿所言不差。”

这熟悉的声音透着无比严正的语调,令屋中的林杉和萧旷皆是精神一振,年纪最弱的岑迟则眼中流露出些许怯意。

萧旷放下手中还留有残羹的碗碟,掸了掸衣袖,然后朝门口走进来的那名身材颀长、目光明濯、木簪乌袍的中年人躬身深揖:“北篱大弟子萧旷,拜见师父。”

林杉也已自床上翻身下地,尽管臀后伤势被牵扯得隐有裂开的势头,疼得他额头开始渗汗,但这点痛苦并未阻止他拜行师徒之礼:“弟子……”

林杉刚刚攒手,将要拜下时,就见北篱老人举袖为阻,语气温和了些地道:“杉儿,你好好歇着吧!”

虽然几天前的施惩,由他亲自动手,每一板子打下,力气落得都很结实,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直打得二徒躺了几天都未养好。但惩罚这一档子事儿过后,他这做师父的能照顾到的地方其实都仔细关照到了。

林杉心里也很明白,是自己犯错在前,受罚是必然的结果。虽然师父没有丝毫宽恕,但自己不可能因为此事而去记恨什么。

随后,北篱老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岑迟脸上。

岑迟并未行礼,而只是神情有些怯意地低声唤道:“师父。”

“嗯。”北篱老人淡淡应了声,然后他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掀开林杉后背的衣服仔细看了看,缓言说道:“已经结痂了。”

他侧目看向萧旷,又道:“这几天是祛朽生新的关键,你小心些,切忌使他的伤痂二次裂开,以免在今后留有疤迹。”

“是。”萧旷颔首。

北篱老人检查完林杉的伤势愈合情况,便未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朝岑迟招手:“迟儿,跟着为师出来。”

岑迟依言跟在北篱老人身后向屋外走去。临出门之际,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师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温和平顺地看过来。二师兄依然趴在床上,但与大师兄的平静目送不同,二师兄的眼里有些许关切的神色。

行至屋外,见师父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岑迟沉默着一直跟到背后草屋快要隐没于山林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要去哪儿?”

北篱老人听见身后传来稚嫩童声发出的疑问,他却连头也未回一下,依然保持着束手于背,略微昂首的步姿,淡淡说道:“到达了,你自然就能知道。”

考虑到跟在身后的是一个走不快的孩子,其实他暗暗放缓了脚步。但在那孩子眼里看来,师父步履如风,依然行走得极快,自己跟得有些吃力。

如果是数年后的岑迟听到师父的这句回话,一定会在心里腹诽两个字:“废话!”

但在岑迟六岁时,听见这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暗自觉着:“二师兄果然在学师父说话。”

从师父的说话语气里听出些许不悦,岑迟便不敢再继续多问。

山路崎岖蜿蜒,岑迟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师父仍没有停步的意思,前方也没有出现什么房舍。这样无言的步行旅程,未免单调,岑迟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落在师父束在背后的手臂上。

师父的两只衣袖格外宽敞,若非弯起架在背后,恐怕会拖到地上。而因为宽阔衣袖被架起在半空,随着师父的身形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起伏,那两道衣袖也晃荡起来……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岑迟下意识想要模仿。

他也将稚嫩且骨腱还未完全长开的双臂绕到背后,想要体验那种衣袍无风自动的感觉,不料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双手绕到背后几乎不能握于一处,似乎手臂有些不够长……

于是他努力的扭着肩膀去够手指,若有旁人从正面看他,那样子会显得说不出的别扭,但他自己当然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终于,他束在背后的双手抓握到一起,然而就在此时,他行走的身形变得极为失衡,只是地上小小一个突起的顽石,即绊得他正脸朝下,啃了满嘴草茬。

北篱老人终于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不知道新收的这个孩子心性未脱的弟子摔倒的原因只是贪玩,还以为是这孩子终究稚嫩弱小了些,比不得另外两个弟子。

侧目看了看山路前方,估摸着余下路程的长度,北篱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将重重摔下、已经痛得流泪、但却能忍住一声不吭的岑迟自地上扯起,掀到了自己背上。

岑迟刚到大荒山时,一路上也是这般趴在师父背上过来的。但那时他是因为忍受了太久的饥饿,病得已经神志不清,无法自己行走了,才享有特别待遇。

在岑迟的记忆里,这一次趴在师父背上,才是最真实的感受到了师父的温暖。师父的后背,比大师兄更宽厚。

然而岑迟此时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有些吃惊,有些紧张,挂在师父两边肩膀上的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北篱老人明显感觉到了背上那孩子的紧张,忽然说道:“把拳头松开,圈牢为师的脖子,莫再从背上滚下去了。”

岑迟这才依言照做,随着心情略微放缓,他忍不住又问道:“师父,您生气了吗?”

北篱老人语气一惯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迟忐忑着道:“您……您对人说话都不会笑的……”

“为师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尽快习惯。”北篱老人话语微顿,然后才接着又道:“迟儿,你记住了,在师门做好弟子责务,你对为师便无任何愧歉。平时见了为师,你也不必唯唯诺诺,心里有何想法,尽可抒发,无论对错,为师都有点拨解答你的责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许暂时不能对你解释得太清楚,也定会择时再谈。”

“是,师父。”听了师父的一番教诲,岑迟再回话时,声音里不知何时多了些昂扬的语势。

……

……

那天,岑迟第一次步入了北篱老人的住所。

师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顶,从外表看去,也只是几间草顶房,但在那几间房子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却大得惊人。暗室里有很多口箱子,在之后的岁月里,岑迟却再未有机会去那里一探详尽。只记得唯一一次机会,还是师兄林杉冒险带他潜入,匆匆翻看了几口箱子,里面装的全部都是书籍。

在那堆满了箱子但宽敞整齐的地下暗室里,北篱老人取掉了岑迟脖子上挂着的生辰锁。

直至那一刻,岑迟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篱学派。

也是从那时开始,受师父教诲,岑迟模糊的划定了自己以后的求索目标,以及淡化了记忆中本也不太清晰的父母印象。

发掘自己的天赋潜力,成就辅国之才,超越二师兄,继承北篱学派百年之志。

如果事情一直朝着这个轨迹发展,倒也不错。

然而这样虽然有些辛苦,但充实且稳定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

竟仅仅只持续了三年。

在那个雨夜之前,师父在岑迟心里的形象,依然是伟岸博学的,他只有满心的敬服。

但这样和谐的学习环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风闪电冲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个结果?

九岁那年被迫离开大荒山,离开了师门学派以后,岑迟在外流浪游学了十多年,一直很费解,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师父为什么会突然如疯魔附体一般,握着把尖刀冲进了他的卧房……

师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在多年以后再遇大师兄萧旷,一番长谈过后,岑迟终于知道了九岁那年,师父要趁雨夜杀他的原因,但他心里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三年间,一千多个日夜的谆谆教导,生活上虽然清淡但不失细微地关怀,难道都是假的吗?

如果不是二师兄突然冲了进来,冒死抵挡,师父,您对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眼前的那两间熟悉的草屋渐渐在视线中模糊,似乎是因为渐去渐远,又似乎是变作烟尘随风而逝;大荒山雄壮高伟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模糊,似乎是如溅了水的墨团,层层晕染入夜色中,又仿佛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却出现了一条山路,这条路没有崎岖的石砾,反而铺着整齐的石阶。石阶小路两旁的风景皆已模糊成了墨色,只有石阶反映着月色银辉,现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阶路上的那个颀长人影。

这个人影将双手束在背后,两只宽大的袖子晃荡在半空,似乎只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这袖子便要拖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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